但也会为了不牵连其他人,而情愿让所有的付出与牺牲作废。
世上有林葳那种?人,也有玉绮芳这?种?人。
为恶者得偿所愿,善良者抱憾而亡。
真不公平。
宁唯萍面色晦暗,轻声道:“大公子当?时抽空了自己的寿数与生命,才让自己被邪法反噬,变成后?来那副不人不鬼的样子。但他一个人的命力?填不满复生之术第一阶段的窟窿,所以?二公子的灵魂无处可依,在?尘世漂流偌久,方在?这?只狸奴体内重生。”
“二公子,你?绕过了轮回重获新生,与真正的复活无异。然而修习复生之法的人那么多?,也唯有你?兄长成功了。”
“……”
玉蘅落把自己蜷成一团,脑袋深深埋进爪子里,翻倒的耳朵微微颤抖。
成功了吗?
他不觉得,他情愿自己死得不能?再死,情愿活下来的那人是?他的兄长。
玉蘅落颈上的玉环闪烁微光,仿佛是?无声的安慰。
云不意同情地拍了拍他弓起的背脊。
宁唯萍深吸一口?气,光线照得她的身影愈发透明,好像随时都将迎风散去。
她抚了抚鬓发,坦然道:“我的时间不多?了,关于林葳,我知道的就这?么多?。说到他此回出山,我倒是?有个猜测,你?们姑且一听。”
秦方颔首:“请说。”
“他毁灭桂村,是?为了复活我姐姐。而现在?,宁唯笙命途将尽,被他通过酷烈手段唤醒的灵魂也苍老衰朽,因此他这?次出山的目的,应该与为宁唯笙续命相关。”
宁唯萍点点心口?:“灵魂的衰败,几乎是?不可逆转、不可挽回的。如今的宁唯笙一旦死去,连轮回的机会都不会有,直接就会魂魄崩碎,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除非……掠夺他人的灵魂填补自身。”
闻言,云不意、秦方和秦离繁对视一眼,几乎是?同时想起不久前发生的那件事?。
频繁出现的鬼蜮,鬼画舫里吞食灵魂的鬼藤壶。
云不意浑身绒毛根根炸起,含羞草瞬间变成蒲公英。
他说:“秦方,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秦方与他视线相对,微微点头:“频繁出现的鬼蜮应该是?用来培育鬼藤壶的,鬼藤壶有吞食魂魄之能?,如果宁姑娘所料不错,鬼蜮与鬼藤壶的出现正好与林葳的目的相合。”
“要真是?他的话……”云不意感受到了熟悉的三叉神经剧痛感,“他还是?真是?一根可怕的搅屎棍。”
秦方耸耸肩:“如果鬼蜮频繁出现之事?真的是?他的手笔,那个突然冒头的见诡组织肯定和他脱不了干系。没有培育出符合要求的鬼藤壶,他也不会就此停手。等着吧,我们就快抓住他的尾巴了。”
两人正说着,冷不丁听见冷天道开口?道:“她快消散了。”
反应过来后?,云不意一惊,条件反射地望向金桂梢头。
宁唯萍像一片鸟儿遗落的羽毛,轻盈坐在?树荫里,唇角噙着微笑。
虽然这?一世没能?报仇,可能?让桂村的亲朋从煎熬中解脱,也不枉她坚持到今日。
现在?,她这?缕残魂也该功成身退了。
嗅到离别的气息,众人沉默起身,就连悲伤不已的玉蘅落也撑站起来,准备送宁唯萍一程。
他们素昧平生,昨夜刚刚相识,谈不上彼此了解,也没有任何?交情,除了必要的信息交换之外,甚至没有叙过哪怕一句闲话。
他们不算朋友。
可分别来临时,依旧显得那样伤感。
残魂无法入轮回,宁唯萍的身体如同一张被风鼓动的轻纱,飘摇中缓缓崩解,融入风中,吹向五湖四海、大江南北。
她会像桂村的村民一样,从此融入天地,成为天地。
云不意从冷天道肩上离开,舒展青枝绿叶,像一柄撑开的伞,拢住伞下游过的一缕微凉的风。
像告别一位经年?未见,短暂重逢后?又再度分离的好友,他轻声说:
“辛苦了,做个好梦。”
桂村的仇、鬼画舫的仇,他们会报。
而现在?,他们只想祝贺宁唯萍,孑孓独行?,流离半生,终得解脱。
……
旧的桂村已经不复存在?,新生的桂村也破败枯朽,如同这?段由无妄之灾制造的因果,陈旧、腐朽,却执着地不肯散尽。
云不意几人帮着收拾了一番,不说焕然一新,却也不再是?鬼气森森的样子,有了几分活气儿。
用“活气”来形容村子确实奇怪,但当?云不意挪走某间院落里倒塌的柿子树,在?树桩上注入灵力?,催化出繁茂的新枝的时候,这?种?奇怪却变成了理所应当?。
他拍拍树干,笑道:“若是?我们能?在?你?来年?落果之前搞死林葳,就过来找你?讨颗果子吃。”
枝叶簌簌作响,仿佛在?回应。
秦离繁将戏台打扫干净,一转身,就见玉蘅落叼着只灯笼蹲在?脚边。
不远处,秦方与冷天道在?学习扎灯笼,云不意的主枝立在?两人中间,左边叶子骂秦方榆木脑袋不开窍,右边叶子夸冷天道心灵手巧,丝毫不串屏,且收放自如。
冷天道一个曾经试图在?竹子上上吊的“聪明人”,此时却笨拙地削竹篾、糊灯纸、点蜡烛,从前横刀抹脖面不改色,现在?手指划了几道细小的伤口?就跟云不意装可怜。
对此,秦方给出锐评:“矫情。”
秦离繁与玉蘅落相视一笑,在?桂村每间屋子门口?都挂上一盏灯笼,云不意救活的柿子树和戏台旁的金桂树上也各挂了几盏。
灯笼是?燃的是?价值万金的长生烛,风吹不熄,水浇不灭,可以?烧一百年?。
从此以?后?,桂村灯火长明。
……
离开桂村,云不意的精神一放松下来,先前挡雷落下的伤便让他重新蔫巴下去,在?瓷盆里缩成一株拇指长的含羞草,叶子一点一点昏昏欲睡。
秦离繁紧张地凑上前:“阿意?”
冷天道虚挡了一下,指尖拂过云不意叶片边缘的焦黑,像为他灌些?灵力?疗伤,可灵力?还未入体,就被它自身的力?量弹开。
云不意睡着了,并未察觉他的举动,只有一根分枝无意识地赶着蚊蝇。
秦方道:“阿意是?灵草,不知什么品种?,拍异性极强。若是?能?用灵力?为他疗伤,我早做了,还用等你?出手。”
他语气中的熟稔令冷天道唇角一撇,但也没说什么,只是?换了方向,替云不意赶开那些?一得空闲就往他身上扑的蚊虫。
感受到他扇动手掌带起的微风,云不意的分枝颤颤巍巍地探出,卷在?了他尾指上,无意间压着他的指节,正卡在?骨缝里,与绕在?他手骨上的一根枯藤重合。
细密的痛楚犹如针扎蚁噬,密密爬过冷天道心头。他僵了僵,不知为何?,心情变得既难过,又愉悦。
冷天道沉静下来,专心为云不意驱赶蝇虫。
回到竹屋,他将紧闭的门窗打开,风与阳光灌入屋中,拂落陈年?的竹香。
云不意栖身的瓷盆被放在?窗台上,日光斜照入内,正好完全?笼罩那株小小的、嫩芽似的灵草。
秦方燃薪烹茶,梅花雪水在?陶炉里咕嘟咕嘟冒泡。秦离繁一勺勺舀出,吹凉了,浇过瓷盆里每一寸土壤。
看这?父子俩熟稔的举动,冷天道全?然插不上手,便揣手坐在?一旁,琉璃似的眼珠盛满金光,泛起些?微熔金色的暖意。
他问:“很难养吗?”
虽然没加主语,但秦离繁和秦方都知道他说的是?谁。
“难养啊。”秦方煞有介事?地点头,“你?别看他大大咧咧的似乎有土就能?活,其实可挑剔了。水要喝山泉,茶要喝普洱,跟人一起吃饭便罢了,还贪嘴挑食,但凡不合胃口?,就一口?也不肯动。这?些?都罢了,他最难搞的时期,是?刚被捡回来的时候。那时,才真叫难伺候。”
冷天道眼睫微动,看表情,大约是?让他细说。
秦离繁给云不意浇完水,回头冲冷天道笑了笑:“先生想听,还是?我来说吧。那会儿照顾他的人是?我。”
冷天道颔首:“请。”
说着,亲自给他倒了杯茶。
在?被秦离繁捡回家前,云不意在?浊云池里泡了不知多?久,泡得他险些?精神崩溃,以?至于逃出生天后?,依旧时时被后?遗症困扰。
最初那三个月里,云不意待在?秦离繁的房间,整日整日地长枝杈,又整夜整夜地断枝掉叶子,就像涂抹了劣质生发药水的秃头人,头发一边长一边掉,闹得秦离繁每天除了给他收拾枝叶外什么都做不了。
大抵是?在?黑暗中憋狠了,云不意特?别喜欢晒太?阳,趋光性极强。
晴日白天还好,将他放到花园空地里任他去晒就行?。可若是?碰上雨天,或者入夜之后?,秦离繁就要在?房间里点满蜡烛,确保光线照亮房中的每一个角落,一丁点阴影都没有。若不如此,云不意就会大把大把地长叶子、掉叶子,长枝丫、断枝丫,不得安宁。
后?来时日长了,到云不意可以?稍微控制身体的生长与枯败的时候,情况才终于略有好转,但新的问题又出现了——他会做噩梦。
多?新鲜呐,灵草也做噩梦,果然噩梦之神会平等地眷顾每一个物种?。
云不意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每时每刻不找点儿事?做就浑身不舒服,一闲下来便犯困,一开始休息便做噩梦。
梦的内容他自己都不记得,反正每次睡下不到半刻钟,就会吱哇乱叫着惊醒,连草带盆蹦跶出二里地,那架势倒不像吓的,像是?愤怒地追着什么似的,直到把盆砸碎了,被碎片划伤根系,才彻底清醒。
三个月,他摔碎了一车的花盆,合计可以?买下一座水荇镇。现在?这?个花盆是?秦方特?地定做的,价值万金,坚固耐摔。
云不意和秦离繁同住,他这?么闹腾,秦离繁晚上自然也休息不好。因此那段时间,秦府的下人常常会看到这?样一副景象——
天气晴好,花园里一株灵草铺了满地的枝枝蔓蔓,慵懒地晒着太?阳。秦离繁枕在?他最柔软的一根枝条上,抱着一串叶子打盹,一睡睡到太?阳落山。
很美好的场景。
再后?来,秦离繁发现,在?云不意情绪失控时喂他点好吃的就能?唤回他的理智,便顾不上自己以?往厌食的毛病,开始往家里倒腾各地美食。
云不意做噩梦了,喂一口?桂花糕。
云不意掉叶子了,喂一勺槐花蜜。
云不意因为光线不足破大防了,喂一碗桂花酒酿丸子。
秦离繁的美食疗法可谓对症下药,帮助云不意克服了心理障碍。
渐渐的,他不再趋光畏暗,也不再做噩梦,对于身体的掌控更是?炉火纯青,再没有出现过情绪一有波动,枝叶就疯长疯掉的情况。
秦离繁如今回想起那段日子,有种?恍如隔世之感。而那个会因为焦躁而掉叶子,会带着盆满院子蹦跶追杀只存在?于梦中的敌人的暴躁云不意,现在?也已经是?一株冷静且强大的灵草了。
“原来他还有这?样一段过去。”
炉水沸腾的声音惊破回忆藩篱,冷天道看向窗台,日色淡金,映出他茎叶上纤细绵密的绒毛,缩在?盆里像一团毛鼓鼓的圆球,说不出的可爱。
世间灵草万千,有传言说,灵草是?由建木枯朽后?洒落人世的碎片所化,因而每一种?都独一无二,有着得天独厚的天赋。
冷天道见过不少灵草,确实形态、性格各异,却都不如云不意讨喜。
他讨喜到,若是?能?时常相伴在?侧,冷天道甚至愿意放弃求死的念头,与他一起活到寿终正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