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觉再一次感受到那日梦见坠入深渊裂缝的滋味, 只不过这次是清醒的。
可能也并不清醒。
窗外的凉风呼呼刮进来,灰色天际一眼望不到边。不同于衣冠整洁的霍延己,桑觉浑身赤裸, 像条滑腻的鱼, 躺在待宰的菜板上, 因承受不了太过的欢愉下意识扭动挣脱,奈何腰上的手太强硬,无论他怎么挣扎都不动分毫。
其实他可以掀开的……可是没有舍得。
原来嘴巴可以碰那里, 原来他可以被一口吃掉。
没关系,还剩一个。
如果老婆很想吃的话。
桑觉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像会水的鱼儿进了不适应的深海, 清醒着沉沦坠底。
他睁大眼睛,又像在梦里。
世界被抛诸脑后,什么即将分离什么阴谋诡计全都消散在迷离的泪雾里……昏暗的天花板很清晰,又那样模糊。
他要碎掉了,又或要溺毙。
他没有人类伴侣那种让高位者低下头颅的颤栗,却使让的想法更为坚定……他不要把霍延己留在这罪恶的人间。
霍延己是痛苦的,他知道。
……
他们仍没有做到最后一步, 即便是醉酒的霍延己也依旧克制,只道“不可以”。
从前霍延己说不可以的时候, 桑觉总是无法理解,现在却有些明白了。
这是来自一个人类中将的克制, 克制着不去欺负一只什么都不懂的龙。
他霸道地撞进霍延己怀里, 要抱,要用力地抱。
只有这样, 他才能有所归依。
脸贴着脖子,徐徐夜风吹进来, 炙热的空气夹着热烈的酒气,谁都没有说话。
“如果我回到地底了,你会想念我吗?”没等霍延己回答,桑觉又补充道,“不许说不会。”
“可能会。”
“为什么是可能?”
“因为那是还没有发生的事,我不知道会怎么样。”
“哦……”桑觉突然抵开霍延己的肩膀,像个提起裤子就不认人的渣龙,“你不去刷牙吗?”
据之前的观察,霍延己可能算不上洁癖,但肯定是爱干净的。
“没关系。”
霍延己闲散的、用指腹撇了下并没有异物的唇。
桑觉舔了下嘴角,跑去门口,从自己外套里拿出了一颗浅绿色的宝石。
霍延己一直注视着他的动作,一眼就认出来这不是之前的那些宝石之一:“哪来的?”
“敲诈凌根的。”桑觉手心朝上伸出手,示意霍延己把宝石拿走。
“给我?”
“嗯。”桑觉认真道,“没有伴侣关系的人做爱是要付服务费的,刚刚我很舒服,谢谢你。”
“……”那一瞬间,霍延己仿佛又回到了几个月想把科林拎出来揍一顿的日子,也不知道科林具体教了桑觉多少乱七八糟的东西。
现在回忆起来已是物是人非,科林在五区,卫蓝守着地下城片区,隔着几千公里遥遥相望。
忙碌的军事让他们无暇去想私情,或许只有偶尔松懈下来,才突然想起自己心里还惦记着一个再也见不到的人。
霍延己缓缓接过那颗浅绿色宝石,垂眸不语。
一夜过去,城内又多了四名自杀的居民,这还只是发现的,按照数据比例分析,没发现的至少不下两位数。
也因此,本该休息的霍延己一大早就参加了一起会议。
研究院将之前的发现报告给了军方,尽管觉得不可思议,军方脸和巡防营还是迅速反应过来,加强了巡逻制度。
他们没有公布匪夷所思的“精神污染”,不管真假,都只会引起更大的恐慌。
对于站在高位的人来说,无论发生什么,掩瞒永远是第一反应,为了维持稳定。
桑觉去接了霍延己,也看到了和霍延己一同出来的凌根。
两人泾渭分明,凌根几次欲言又止,都被霍延己的冷漠逼退。最终他还是远远的说了一句:“爆炸的事我很抱歉。”
霍延己看到了不远处戴着口罩的桑觉,回眸一瞥:“你应该去跟死去的、还躺在重症室的两位士兵说。”
凌根沉默地垂了眸,为达目的让两个无辜的军人徘徊在生死边缘,他心里无愧吗?必然有。
可再来一次,他仍然这么选择。
“延己——”走下台阶,侧边正要坐上车的老上将忽然叫住了他,“你需要的资源都配备好了,兵力也得到了审批。”
霍延己嗯了声。
老上将说:“你放心,凌根做的事,我一定会给出对应的惩罚,不会让那个上尉平白死去。”
霍延己道:“希望您信守承诺。”
“一定。”老上将予以肯定回答。他透过车窗看着霍延己,顿了片刻道,“延己啊……这一路小心。”
霍延己没回答,老上将似乎也没期望他回答。
车窗缓缓合上,车辆启动,老上将转头看向另一边车窗,与站在对面建筑长廊下的桑觉对上视线。
许久,他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挺拔一辈子的腰身忽然软了,靠向椅背无力地闭上眼睛。
“要提前出发了吗?”桑觉看着朝自己走来的霍延己,问。
他没像从前一样,问霍延己城内是否发生了什么大事。不过不用问,他也能感觉到与众不同的气息。
整个世界似乎都在发生一些悄无声息的变化,甚至能在空气里看到一些细微的黑色雾气,但旁人似乎毫无所觉。
桑觉猜到,昨天那个自楼顶越下的人类应与这些变化有关,主城的人都在变得奇怪,有种说不出的诡异感。
他们看起来都变平静了,今天游行抗议的人都少了很多。
“嗯,最好提前出发,如果你不想也不用勉强。”
因为“精神污染”这一突发状况,他们的行动要快,知道该次计划的上层只想尽快满足桑觉,解决这次的乱象。
其实所有人心里都没底,谁都不清楚桑觉是否能真正地结束污染,这只是最后的放手一搏。
他们本还抱着侥幸心理,就算桑觉无用,至少也能再对抗苟活百年,说不定就会迎来转机。
可污染瞄准了人类,它比基因污染更不可控,看不见摸不着,更大的未知危机正在悄然来临。
人类就要撑不住了。
“那就提前出发吧。”桑觉不想再被诡异的目光注视了,也不想再走两步,就看到人类坠落高楼,血淋淋地砸在他眼前。
他视力和嗅觉又好,永远是第一个发现的。
他不喜欢这种丑丑的、充满腥味的场景。
也许是因为霍延己不喜欢。
而霍延己这边,由于手里事务都在被桑觉掳走的那七天里交接给了其他人,还没完全接手回来,因此这一趟前往也没有太多公务交接,可以说一身轻松,说走就走。
不过在那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办。
他们去登记结婚了。
很低调,没有见证人,除了工作人员都没人知道。桑觉生疏地背着誓词,不想等会儿出糗。
“两位请在这里签名。”
“好的。”
桑觉认真地在伴侣那一栏,一笔一划写下“桑觉”两个字。
他想起米莉对他很凶,一直到六岁他都还不识字。但博士会很耐心地握着他的手,教他怎么拼音,怎么写名字。
他率先学会的前四个字就是“桑觉”和“安娅”,学会的前八个字多了一个“王子”与“恶龙”。
彼时年幼,单纯的小恶龙真的以为王子和恶龙会像某些童话故事一样成为朋友。
肯定是不正经的童话故事。
写下最后的竖弯钩,桑觉盯着结婚登记的宣誓词看了很久。
直到霍延己问:“后悔了?”
“没有。”
桑觉把纸递给霍延己。
霍延己写得也很认真,但也很快,他的字迹潦草而锋利,与桑觉的工整秀气是鲜明对比。
“盖完章,再拍个宣誓的视频就结束了。”
“好。”
·
桑觉一路很安静,只是晚上要霍延己抱着才肯睡。
如果霍延己说“不可以”,桑觉就会用那双漂亮的眼睛盯着霍延己,仿佛在说“我都要死了,这么一小点要求你都不满足我”。
明知道桑觉故意的,最终还是会以霍延己的微叹与妥协作罢。
不止是桑觉安静,霍延己也一样,除去桑觉被凌根带回来的那天失态过以外,当下又恢复了寻常的姿态。
不过和过去的沉稳冷静不同,霍延己身上也多了一股说不出的‘静’。
一直持续到了五区,见到了久违的科林,这份奇怪的氛围才被打破。
桑觉学着人类打招呼的样子:“好久不见,科林。”
“中将……”科林先向霍延己敬了个礼,随后才情绪复杂地回道,“好久不见,桑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