挺尴尬的。
不过话说回来,我会知道他喝酒的口味,也是出于过去恶劣的个人趣味。
过去,我总懒散地指挥他做这做那。而这冷冰冰的贵公子曾细致入微地照顾我的饮食起居。
——我曾逼他喝去满桌残酒,笑着看他面色染绯。
是啊……如今,我在他面前有多卑微。当年,我就有多让他委曲求全。
*
旧时间线。
裴母死后,我根据承诺,开始教时年十五岁的裴追,最初是讲一些神秘学基础理论和占卜术数。
做这行,纸上谈兵没意义,许多事情讲的是入世和顿悟。因此我便有时会带着裴追出去。
即使在这么低沉和狼狈的阶段,裴追一个少年,却依然保持着贵公子的习惯,动作不急不缓,说话有条不紊,将自己打理的一丝不苟。
只是,他当年到底还是个尚未成年的少年人,白衬衫衬得人更苍白,身形瘦削,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似的。
客户和同行们难免好奇打趣,问他是我什么人。
大部分时候,我只是带着他。从不介绍他,也不怎么管他。
这圈子鱼龙混杂,我算是自恃清高的,但其实大部分人手头都不太干净,因为一些运道入了行,本身就不是什么讲究货色。
于是,时间久了,就有没轻重的人开始开点不忌荤素的玩笑。
“我记得这孩子,姓裴是不是!”一次客户办的接风酒会上,有人喝醉了拽着裴追不放:“爸妈是挺有名的企业家啊。现在是不是都死了啊?沈顾问,他怎么赖您这儿了?”
我掂着酒杯,心不在焉地和旁人说笑。半晌才应了句:“他父母的事情是我处理的。”
这人却当懂了真相,越发肆无忌惮起来,还去拉裴追的手臂,和我笑道:“沈顾问,您也太好说话了。您贵人事忙,这孩子也长得讨喜,不如我帮您照顾?”
我轻轻放下了酒杯。
那人连忙补充道:“沈顾问,您放心,我只是想和这孩子玩玩。裴家的财产自然不敢贪,都是您的。我也不让这孩子干什么——”
他的视线暧昧地黏着在裴追身上:“只是想让裴少爷给我倒杯酒,再陪我喝了。”
裴追的手里被男人塞了只杯子。那人塞杯子时还在裴追手上来回揉了几下。
裴追始终垂眸站着。周围宾客都安安静静地瞧着我们这儿,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他们窥探着我的神情和举动。
我知道,只有我说话了,裴追才是这宴席的客人。否则他和这桌上的一道菜没有任何区别。
但,只是受辱而已,命还在便可。至于其它……我为什么要管呢?
我饶有兴味地将目光投向了裴追。
那时裴追的父母刚离世,他连续几个月都不怎么说话,身形已经比成年人还要挺拔俊秀,脸上却是一片漠然。
这种漠然和他后来的冷又有不同,不那么精致和尖锐,而像是被关在玻璃室的小兽,和整个世界都隔了层什么。
再配上裴追当时尚且有些稚气的面容,没来由让我看出一点隐藏很深的委屈和孩子气来。
可惜了,漂亮是漂亮,可终究只是个普通孩子。
我有些失望地想,这点斤两,也想日后杀我吗?
直到我看到了他的眼睛。
他的眼神很特别。非常尖锐、锋利。和华丽精美的外壳完全不同。就像是深不见底的沉渊中,射出的一根见血封喉的箭。
他沉默地站着,任由那人攥着他的胳膊,然后用这种眼神安安静静地看着对方放在他身上的手。
那男人如果是个聪明人,只要一看到他的眼睛,就会知道这不可能会是个玩物,而是还未长成的狼,还未出鞘的剑。
——那一瞬间,我忽然意识到,我很喜欢裴追的眼神。
那人还在扯着裴追,笑着、吵嚷着说些什么。
我抬手,在空中轻轻画了一道弧线,裴追手中被塞的那酒杯便蓦然腾空而起,霍地凭空碎裂,酒汁四溅。
我再摆手,那些尖锐碎片以如箭的速度凭空冲刺而过,将将停在那人眉心。
再多一寸,血溅当场。
男人吓得立刻松开裴追,连退几步,滑坐在地。
众人哗然,我却看也没看那连滚带爬跑出包厢的男人,只牵起裴追刚才被男人拉住的那手臂,笑道:“和诸位介绍一下——裴追,我的徒弟。”
过了一会,尴尬的寂静中才有人说:“沈顾问竟然会收徒,可喜可贺。”
人们渐渐反应过来,上前敬酒,也有人夸裴追少年英才的,都默契地一起选择性遗忘了刚才的事。
气氛渐渐重新回暖,直到有人说了句:“先前以为沈顾问不耐烦传道,也没敢提。现在您可给了大家希望——不知您收徒是什么标准,怎么才能够格呢?”
他显然问出了很多人的心声。人们都安静下来,等着我的答复。
当时,我望着裴追,轻慢疏离地笑答:“沈无此生只会有裴追一个弟子。”
毕竟,我曾欠裴追父母两条命。是因果和机缘,让我在今日收他为徒。
我知他跟我学东西,是为了杀我。那如果他成功了,我身死,自然不会有第二个弟子。
即使他不成功,这样的父母血仇、因果巧合,从概率上讲也不会再有第二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