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映玉飘在窗口,望着他离开的背影。
他身后是一队气势悍然的玄甲卫,跟着他一起消失在晨光之中。
接下来的日子,褚映玉很少再见到他,得知他正在做的事已经在关键之时,无法像以往那般每晚回来陪她的牌位。
陆玄愔不在,每日给她的牌位上香、擦拭的人变成寄春。
寄春习惯性地和她唠叨,只是大多数时候的唠叨都只是说两人以前的事,很少会提及外面。
直到这日,寄春上完香时,突然说:“小姐,您知道吗?荣亲王世子原来没有死。”
褚映玉重生后已从陆玄愔那儿听说这事,倒也不奇怪。
“原来当初褚惜玉会逃婚,是因为她不想嫁给王爷,她和荣亲王世子好上了……他们哪是什么有情人,分明就是男娼女盗,一个有未婚夫却与别的男人相好,一个故意引诱别人的未婚妻……”
寄春絮絮叨叨地说:“是王爷让人找到荣亲王世子,并将他押送进京,听说荣亲王世子原来是个反贼……”
褚映玉心中微跳。
看来荣亲王世子假死后,应该是和前朝遗贼混在一起。
可惜寄春知道的并不多,褚映玉无法从寄春这里得知陆玄愔所做的事。
揭发假死的荣亲王世子,估计只是他计划里的一环。
自从元康帝中毒后,褚映玉就知道他在谋划什么,但他要做什么,她却是不知道的。
如此又过了一段日子,在京城下雪的某个夜晚,褚映玉突然听到外面震天的厮杀声。
很快,有血腥味从风中飘来。
这般浓重的血腥味,直接从外面飘进王府,让人无不心惊。
京城出事了!
褚映玉意识到这点,紧张地在窗边飘来飘去,可惜没一个人过来,这里静悄悄的,就像一个禁地。
这一晚,京城被血气侵蚀,血光冲天。
褚映玉就这么焦急地熬到天亮。
天亮后,许久不见的陆玄愔回来了。
他穿着玄色的战甲,玄甲泛着冰冷的色泽,头上戴着兜鍪,身后的黑色斗篷湿嗒嗒的,每走一步,就有水滴落下来。
起初褚映玉以为那是融化的雪水,直到那扑鼻的血腥味袭来,低头看过去,这才发现居然是血。
那斗篷被血浸泡湿透,一路滴着血。
褚映玉焦急地看他,以为是他受了重伤,检查一圈,发现虽然他确实也受了伤,但他身上的伤不至于流出这么多血。
明白什么,她倒抽了口气。
这是杀了多少人啊!
陆玄愔第一次没有在回来时,先洗去身上的血腥气才来看她,就这么带着一身的肃杀之气和血腥味儿,来到她的牌位前。
他静静地看着桌上的牌位,伸出染血的手,想要碰触时,又缩了回去。
陆玄愔站了许久,直到门外响起宁福儿小心翼翼的催促声。
提醒他应该走了,还有很多事在等着他。
他垂眸温柔地看着她的牌位,终于转身离开。
等褚映玉再次见到陆玄愔时,他依然是一身战甲,走进房里,将她的牌位抱起来,然后抱出去。
这是近几个月来,褚映玉第一次得以在白天时跟着他出去。
出门时,她看到那群气势悍然的玄甲卫,他们安静无声地伫立在风雪之中,在他抱着牌位走过来时,他们沉默而坚定地跟随他。
然后,褚映玉的牌位被陆玄愔带进了皇宫。
直到一身战甲的陆玄愔坐在金銮殿的那张皇位上,褚映玉总算明白发生什么事。
*
皇宫换了一个主人。
元康帝中毒后身体日益哀败,荣亲王联合几位皇子逼宫,雍王带领玄甲军进宫护驾,诛杀叛党,血洗|京都,登上皇位。
这一切发生得非常迅速。
褚映玉飘在空阔的宫殿顶上,看着被大雪覆盖的皇宫。
这里肃穆、巍峨,是这世间至高无上的尊贵之地,却又沾满血腥和罪恶。
褚映玉总算知道那段时间陆玄愔在谋划什么。
当一切尘埃落定后,她似乎又不奇怪。
皇后临死前,给了他一个活着的目标,所以他走上一条血腥之路,直接杀了所有人,以无比强势的姿态登基。
褚映玉如同一个旁观者,一抹游魂,看着皇宫的政权更叠,看着这世间沧海桑田的变化,看着陆玄愔手染血腥,死在他手下的人不知凡几,看着他登上那至高无上的位置,成为这天下之主……
她陪了他十年。
看着他从一个年轻俊美的郎君,变成深沉威严的帝王,看着他血腥镇压所有不服他之人,看他励精图治,勤勉为政,改革吏治,兴修水利,开拓海洋,远征北疆,收服西域,攻打南诏,将大周的领土扩大了将近一倍……
他的头发渐渐地染上霜白。
不过三十出头,头发已经白了大半。
褚映玉每每看到他黑发上夹杂的银丝,便心酸不已。
不仅是他过于勤勉,将所有的时间都放在政事上,也因他其实并不想活,每一天都是煎熬。
褚映玉很担心他哪天就倒下了。
可是当他成为这天下之主时,他越发的孤独,每晚独自一人坐在偌大的宫殿里,批复着仿佛永远都批不完的奏折,处理不完的公务,生生累倒在案上。
而陪着他的,只有一个冰冷的牌位。
后宫空置,大臣们一再上谏奏请皇上选秀,填充后宫,延续血脉。
然而他皆置之不理。
皇帝有兵权,手段强势而冷酷,只要他不想做的事,没人能逼他,让他改变主意。
直到最后,那些大臣们都已经放弃了。
褚映玉见那些大臣绝望的样子,也暗暗担忧。
就在这时,苏媃回来了,和她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个道士。
第131章
褚映玉一眼就认出苏媃带回来的道士是孤鸿子。
因为孤鸿子和她第一次见到时的模样没什么变化, 仍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男生女相,唇红齿白, 一身洗得发白的道袍,透着几分风仙道骨。
褚映玉围着孤鸿子飘了飘,很是惊讶。
如果是刚见那会儿,得知孤鸿子已经将近四十, 仍是一副二十来岁的青年模样,她会觉得他驻颜有术。
然而现在他应该都已经五十好几,再驻颜有术, 也做不到如此罢?
褚映玉若有所悟,直觉苏媃将孤鸿子带过来并不简单。
难道他又避开她的牌位, 做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对此褚映玉是十分郁闷的,也不知道他到底在瞒什么, 她都死了, 还有什么是她不能看的?
突然, 她想起这十年来,经常被请进皇宫里的那些奇人异士,他们都被安排在西苑那边, 听说派重兵把守, 寻常人不能轻易靠近。
因那些人从未在自己面前出现过, 是以褚映玉并不怎么关注他们。
孤鸿子也算是奇人异士中的一个吧?
光看他五十多岁还能维持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模样,也挺神异的。
孤鸿子上前拜见帝王, 神色恭敬。
他虽是方外之人, 面对人间帝王时, 也不能超脱,该有的礼还是有的, 这是他的聪明之处,从不自持身份。
皇帝并不语,只是盯着他。
如此过了将近半刻钟,他缓缓开口,“朕欲见……故人,你可有…法子?”
他的声音依然不如寻常人那般流畅自然,然而语气明显变得更沉重威严,让人不由自主地忽略了那种不自然的钝锉感。
褚映玉却完全愣住了。
故人?他的故人是谁?是她,还是皇后?或者两者都有。
他想要见她们?
突然间,她想到自己的重生,想到陆玄愔的重生。
褚映玉曾以为这是上天怜悯,让他们重活一次,弥补前世的遗憾。
难道……并非如此?
听到皇帝的话,孤鸿子久久沉默。
虽然他没有回答,但在场的人都能感觉到他的为难和无言的拒绝。
皇帝也没催他,那双黑得不见光亮的眼睛森冷地盯着他,眼里仍是一直未曾沉寂的癫狂和执拗。
纵使过了十年,他仍是那个陆玄愔。
他已经疯了,疯得彻底。
能让他坚持下来的,不过是一个微小的奢望,奢望能以神异的力量扭转乾坤,欲见故人。
好半晌,孤鸿子道:“如此必要改天换日,颠倒乾坤,有违天和,需付出极大的代价……还望圣人三思。”
“朕不惧!”
孤鸿子心中不忍,劝道:“圣人万金之体,万民敬仰,四夷俱服,乃大周难得的贤明之君,以圣人之功德,天地铭记,应百世无忧,圣人又何必如此执着此世?”
皇帝冷冷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坚定地说:“朕,只要、此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