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夏日时节,天渐渐热了起来。大景都城云安城内,道旁高大的槐树浓郁油绿,投下一片片宽阔的树影。树梢偶有鸟雀啁啾,一派生机。
这一日时辰尚早,崇安坊还在宵禁之中。放眼望去,只街道上零星几家食店茶肆开了门,烧起了炉火。
坊门未开,等着出门的人们便三三两两驻足食店或是小食摊铺前,随手买一些新鲜出炉的早食。若是不急的,还可以悠哉悠哉在店里坐下,慢悠悠地用一碗热腾腾的汤面。
崇安坊距离都城中轴线不算太远,地段不错,居住于此的人也甚多。不论是小型的食店,还是略大的酒肆,都应有尽有。
而其中的俞家食肆,算是坊内经营得最声势浩大的一家了。
俞家世代既是掌厨好手,又极具经商头脑。他们靠着经营食肆起家,在京城各坊开了不少分店。俞家财大气粗,把每家分店都装潢得极其富丽。
崇安坊的这家酒肆是三层的建筑,每一层都设有单间与散座,舒适又宽敞。由于俞家生意兴隆,给出的工钱也毫不吝啬,因此总有不少人想去那里谋个差事。不过俞家自打数月前聘来了一位名叫陈让的厨子,又雇了几名几位店小二后,便再没有招过人了。
这个时辰,俞家食肆还未到开门的时辰,不过小二们已经三三两两忙了起来,打扫食肆内外,烧水热锅。
姜菀挎着篮子,正巧从食肆门前经过。食肆的幌子迎风招展,她丁香色的衣裙也被风轻轻拂过。
正在清扫门前灰尘的店小二看清了她的模样,面上神色微微一滞。
姜菀抬眸,恰好遇上他的目光。
晨曦微光里,她盈盈立在那里,神色恬淡,眸光澄澈。
被她那样望着,店小二有些不自在。明明她的目光平静如水,并不曾夹杂一星半点别样的情绪,可他还是忍不住忆起往事。
“二娘子这些日子……如何?”
姜菀莞尔一笑,颔首道:“我一切都好。”
店小二看向她手臂上挎着的竹篮,里头空空如也,想来是正准备出门去采买些蔬果米面。
他讷讷地还想说些什么,却听得不远处传来开坊的鼓声。
姜菀循声望过去,便道:“我有事,先走了。”
待她转过了身,店小二才慢慢抬眼,目送着那道身影走远,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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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姜菀再度回来,篮子里已经装了不少东西。
她掂了掂这有些沉甸甸的篮子,心中默默盘算着这些食材大约够几日的分量。算罢,她抬头看着天边初升的朝阳,心中的阴霾被稍稍驱散了一些。
回想起几日前的离奇经历,姜菀至今仍觉得犹在梦中。
身为现代美食博主的她一觉醒来,便发觉自己躺在了一间陌生的屋子里。周围的布置简单而陈旧,且处处都充满古朴的气息。而她则卧病在床,头疼欲裂,浑身虚弱。
醒来时,身边坐着一个小姑娘,虽已困得脑袋一点一点的,手却依然牢牢抓住她的衣袖。姜菀环顾四周,有些茫然。
紧接着,脑海中走马灯似的掠过了许多画面,有许多零碎的记忆纷至沓来。姜菀捂住额头,在翻涌不息的思潮中,被迫接受了一个不可置信的事实。
她,大约是穿越了。
这个晴空霹雳震得姜菀半晌回不过神来。明明昨晚她还在社交平台上传了最新一条美食动态,怎么一觉醒来就来了这么一个地方?
她试着狠狠掐自己确认这是不是幻觉,然而紧接着,头部剧痛袭来。姜菀闭上眼睛,感受到自己似乎与这个身体慢慢融合在了一起。
“阿姐,你还难受吗?”耳边传来担忧的声音,姜菀艰难地睁开眼,慢慢坐起身来。等头晕的劲儿过去,眼前恢复清明,她才看清小姑娘的模样。
*
梳洗罢,理智回笼,姜菀开始不动声色地与她说话。虽说脑海中已经有了记忆,但稳妥起见,她还是要问一问。
从小姑娘稍显稚嫩的话语里,她再度确认了自己拥有的一些记忆和了解的信息。
这具身体的主人叫姜菀,是个十七岁的少女。而小姑娘便是她的幼妹姜荔,今年十三岁。
她们的爹娘——姜氏夫妇在几个月前相继过世,给两个孩子留下了位于都城崇安坊的这处院落和一家濒临破败的小食店。
姜父白手起家,凭借着一手娴熟的技艺开办了姜家食店,与夫人辛勤劳碌,在坊内逐渐声名鹊起。他们为人和善,诚信经营,因此口碑不错。姜家靠着这门生意赚到了钱,虽不能算富庶之家,日子过得倒也舒心。
姜菀虽年长于姜荔,但其实她序齿第二,上头原本还有个姐姐,只是那位长姐八岁时因一场急病夭折了。丧女之痛让姜氏夫妇饱受打击,他们只能强忍悲痛,悉心抚养好余下的孩子。
然而命运却不曾眷顾这一家人。一日姜父上山采果子时不慎从山坡上摔了下去,回了家后便开始昏迷不醒。姜母为了照顾他,难免无暇顾及生意。店里便只能靠着姜父早年收的徒弟陈让和几个店小二勉强维持现状。
好景不长。那陈让见姜父身染沉疴后,生意一落千丈,丝毫不顾念师父的教导之恩,满心都在谋划着换个地方高就。恰好俞家食肆的人瞄上了他,愿意付双倍工钱请他来掌勺。陈放趁机提出了离开。
没了厨师后,几个店小二的身契正好也到了期,他们斟酌着形势,终究还是不愿续约,相继离开了。其中一个便是如今在俞家食肆当差的那位。
如此一来,姜家只剩下了两个人。一个是早年姜家买来负责烧火劈柴、采买食材的奴仆周尧,一个是平日照顾几个孩子起居的婢女思菱。多年来,两人与姜家已不仅仅是主仆关系,更添了几分同甘共苦的亲情。
姜菀懂事后跟着父亲学了些手艺,只是她从前贪玩,加之习惯了万事依赖父亲,学起来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因此厨艺不够纯熟。但父亲重病后,为了减轻母亲的后顾之忧,她不得不硬着头皮走进了庖厨。
然而做出的菜品到底没法与从前相比,生意愈发惨淡,入不敷出。
姜父吃了多少药也没能好转,最终回天乏术,溘然长逝。姜氏夫妇伉俪情深,姜母经受不住这一打击,身子很快也一落千丈,没过多久也就跟着去了。
处理完双亲的后事,姜菀接过了家中的担子。虽然有周尧和思菱帮衬,但依然困难重重。
她穿过来时,恰逢原身在多日劳累后不慎受了风寒,连着几日高热不退,险些救不回来,食店也因此歇业了许久。她卧病在床期间,家中所有的琐事都是周尧和思菱在打理。
周尧是个沉默本分的少年,比姜菀还小了两岁。当初姜母买下他,便是看中他能吃苦又老实,且他虽然话少,却有双巧手,能做不少生活中的常用工具。而思菱则略大一些,性子也更活泼,虽不通工具制作,却于绘画上有些天分。在姜菀病倒期间,她时常靠着简笔画哄着哭泣的姜荔。两人各有所长,对如今的姜菀来说,是不可或缺的好队友。
姜菀的穿越,让这具身体重新活了过来。她苏醒后,焦心了多日的周尧与思菱这才长舒了一口气,顿时觉得有了主心骨。
又吃了几日药,姜菀才算是彻底痊愈,身上也有了力气,可以出门走动了。
在这样清贫拮据的情形下,她必须要想办法让自己和身边的人生存下去。唯一的办法,就是设法让食肆重新开张。
思及此,姜菀低头看着篮子里的东西,稍稍思索片刻,很快便想好这几日可以做哪些吃食了。
作为美食博主,恰好又穿越到了这样一个需要厨艺的时刻,或许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吧。
她病后还有些疲惫,待走回家中时,不由得喘了几口气。店里依然是关着门的,姜菀走到了食店旁的一扇门前扣了扣,说了声“是我”,很快门便开了。
周尧正拿着扫帚清理着院子,一张脸红扑扑的都是汗,他抹了抹脸,露出一个憨厚的笑:“二娘子,你回来了。”
姜菀排行第二,因此周尧一直老老实实唤她二娘子,而思菱因着贴身服侍的缘故,又与姜菀同为女性,私下便会更亲近地唤她“小娘子”。
“小尧,若是累了便歇歇吧。”姜菀反手把门关好,向他道。
周尧点头,笑了笑道:“多谢二娘子关心。”
姜菀冲他笑了笑,便径直往后院去了。
刚进院子,便有一个黄色的身影直往她身上扑,尾巴摇得欢快不已。
“蛋黄!”她下意识退后了一步。
被制止的狗呜咽了一声,被迫刹住步子,趴在了地上。它用一对乌溜溜的眼睛可怜兮兮地望着姜菀,似乎有些不理解为何主人不让自己亲近她。
姜菀缓了一口气。
这便是她穿越后又一个新奇的体验。根据记忆,这条名叫蛋黄的狗自小便被姜家捡来收养,至今已经养了四年了。它尤其依恋姜菀,总是喜欢往她身上蹭。然而现代时,姜菀不曾养过狗。因此,她面对蛋黄的热情攻势总会紧张。
看到蛋黄满腹委屈的模样,姜菀犹豫了一下,鼓起勇气伸手摸了摸它。
蛋黄的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
如此可爱的模样让姜菀忍不住莞尔。她陪着蛋黄玩了一会,这才起身去了自己平日起居的卧房,见姜荔正在安静地睡着。
姜菀唯恐吵醒了妹妹,便悄悄退了出来。
院子里晾了不少洗干净的衣裳,正滴滴答答滴着水。姜菀正到处找着思菱,便见眼前一片衣角被人掀开,思菱从后面探出头来:“小娘子回来了?”说着便麻利地从衣裳后钻了出来,又去倒了茶水。
原本采买食物一直是周尧日常做的事,但美食博主的职业本能让姜菀更习惯自己亲自挑选。鉴于她大病初愈,百般说服之下,两人才勉强放心让她去。
院里树下有一张小小的石桌,两人在桌旁坐了下来,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
姜菀拨弄着篮子里的东西:“今日的菜很是新鲜,中午可以做几样清淡爽口的菜。”
思菱有些担忧:“小娘子身子才好,这下厨颇费精力——”
“无妨,我没什么大碍了。”姜菀宽慰道,却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紧接着是周尧的声音,语气忧急:“二娘子,祝家的人来了!”
一旁的思菱闻言,腾地站起身:“前些日子小娘子病着的时候,他们也来过一次,催我们快些交赁金。”
第2章 葱花姜丝面片汤
赁金?
这两个字让姜菀的心情顷刻间跌落谷底。
很快,几个人从院子门口走了进来。当先一人是个珠光宝气的妇人,她身旁亦步亦趋跟着一个管家模样的人。
那妇人停住步子,没什么温度的目光慢慢扫过姜菀的脸,说道:“不是说病了吗?我瞧你这丫头脸色好得很。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轻蔑一笑:“这么快便好了,前些日子你莫不是故意装病想拖欠赁金吧?”
此人上来便是夹枪带棒的一番话,姜菀不由得叹气。她的记忆告诉自己,这位祝夫人一贯不好说话。
姜菀道:“前几日我确实是病了,如今已经大好。不论是从前还是往后,我都不会以此事为由欺骗您。”
“如此最好。”祝夫人哼了一声,招了招手,身后的管家从袖筒中取出一张轻飘飘的纸张,拍在了院子里的石桌上。
正是当初姜家租房的赁契。
看着那白纸黑字,姜菀心头烦乱起来。
祝家是有名的富商,不仅经营着自家的生意,还靠名下房产每月收取不菲租金。之前思菱说过,姜家如今的店铺和后头的屋舍就是从祝家手里租来的。前头的店面约莫二十多平米,后头院子里共三间屋子供日常起居,每个月的赁金是两千文。
昨日与思菱清点账目时,姜菀对这个难题颇为头痛。从前家中的积蓄大多数都花在了姜父姜母的病上,自打停业便没了收入来源,如今手头上可供支配的钱并不多。
“按这房契所写,赁金每半年付一次。年初时你爹娘上门恳求我,说家中实在周转不开,我破例给你们延到了今日,已经是仁至义尽了,”祝夫人的手指慢慢抚过下巴,“如今已是六月中旬,钱呢?”
姜菀手中亦握着另一份一模一样的赁契。她的指尖捏着那薄薄的纸张,仿佛有了万钧之重。
祝夫人依然是笑着的,只是那目光却无比冰冷:“这房子的地段和条件有多好,你不是不知道。当初以这个数租给你们家,已经算是少的了。姜家开了这么些年的店,怎么最后连这点钱都拿不出来?”
“按契上所写,若是本月底还不能付清,到时候你要补的租金,可就不止这个数了,”祝夫人点了点纸张上的字,“要按两倍一并交齐。还有,下半年的租金,你不会也打算故伎重施拖欠到年底吧?”
“你爹娘一生的心血,千万别毁在你手里了啊。”祝夫人嘲讽地勾了勾嘴角,示意管家把赁契收起来。
祝夫人的语气让姜菀心中燃起了莫名的倔强。她平静地道:“夫人放心,六月底我们一定会付清。先父先母留下的产业,我自会想办法重振。”
“但愿如此吧。若是拿不出,便趁早搬走,免得耽误了我家的生意。”祝夫人冷哼一声,带着管家离开了。
姜菀伸手按了按眉心,叹了口气。
祝夫人自诩富家,从前姜家食店尚未败落时,她态度还算和善,逢年过节还会来店里坐一坐,与姜氏夫妇闲话几句。然而自打姜父病重,祝夫人的态度便随之急转直下,再不曾登门一次。即便在外面遇上了,她也是一副冷漠的态度,仿佛与姜家从未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