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瑛娥自然也瞥见了段简璧。
她本来就对手镯风波的夭折心存不甘,没想到一向怯懦的堂妹这次竟没被牵着鼻子走,还三言两语将是非按了下来,让本来铁板钉钉的事成了悬而未决,没给人落下口实。
倒是她小瞧了这位看上去柔善可欺的堂妹,得逞之后竟故意当着她的面与晋王阿兄眉眼传情。
事情本来已经说定,段瑛娥却故意缠着晋王多说了会儿话:“阿兄,放心吧,我会好好照应吕家小妹,这匹马一定给她养的肥肥的,在她及笄之日准时给她送过去。”
贺长霆经常征战在外,怕吕家小妹及笄时他不在京中,便把这事交待给了段瑛娥,且如此贵重的礼物由段瑛娥来送更为妥当,他毕竟是男人,也无意叫吕家小妹做侧妃,还是不要生出一些莫须有的流言蜚语,耽搁了吕家小妹的良缘。
“阿兄”,段瑛娥垂下头,委屈地唤了句,佯作几次欲言又止后,才说:“我好羡慕吕家小妹,你明年再赢了比赛,赏赐要给我。”
贺长霆没有多想,应允:“好。”
他喜欢这样简单的等价交换,在这一点上,段瑛娥就做的很好,每每帮了他的忙,总会向他讨一些或大或小的酬劳,当然,即便她不讨,他也会吩咐管家挑些适当的东西送过去。也正因如此,坊间才以为他们两情相悦,迟早要成亲,但姻亲一事,又岂是如此简单。
段瑛娥素知贺长霆是个一诺千金之人,既然允诺了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反悔,有心叫背身立在远处的段简璧听见这话,故作兴奋地抬高音量,亲昵道:“阿兄,说定了,明年的赏赐还要给我!”
一个“还”字特别重,显是故意叫人误会今年的赏赐给了她。
贺长霆并不在乎她的小心思,随意“嗯”了声,转身去往帐蓬换衣裳。
碧蕊瞧见贺长霆朝这里走来,本想提醒段简璧的,见段瑛娥目光锐利地盯着这里,便什么话也未说,只等贺长霆快走近了,才福身行礼,好叫段简璧知道人已近前。
段简璧得了提示,忙转身去迎,不防贺长霆已来到跟前,她只觉眼前一黑,额头撞上硬邦邦一物,被结结实实弹了出去。
两人身形相差很大,贺长霆生得高挺英健,而段简璧虽在女子中也算高挑,却比贺长霆肩膀还要矮上一截,她虽非骨瘦如柴,却也单薄,力量上更无法与贺长霆相抗,被弹了一个踉跄,向后跌去。
贺长霆反应极快,在她被弹出去两小步远时就已伸手将人捞住。
他起初并没料到弹出去的是段简璧,伸手捞人时为避免肢体碰触,特意拽了她衣袖,为免手滑还拧了一圈再往上提,而后便听呲啦一声——
两人双双意识到是衣裳破裂的声音。
贺长霆首先想到的是松手,他也第一时间这样做了,然后就见方才还被他高高提着手臂的小姑娘一屁股跌坐下去。
段简璧窘迫得面如火烧,立即捂着腋下扯裂的地方。
想站起身,可方才一跤摔的太结实,胯部隐隐作痛,一时竟站不起来。
“王妃娘娘!”碧蕊冲过来搀扶,段简璧借着她的力才慢慢站起。
“呀,这里湿了一大片!”碧蕊惊声。
段简璧下意识去遮后腰上的湿渍,面色羞窘的更红。
上巳宴临水而设,孩童打闹泼的到处是水,她方才倒霉的很,恰恰坐在了一片水渍上。屁股疼倒是小事,要顶着这片湿渍走回去,太丢人了。
方才,衣裳扯裂的时候,贺长霆明明可以换种方式接住她的,但他毅然决然选择了松手,大概当众与她亲近,是一件让他难堪的事吧。
“碧蕊,去帮我找件外衫来。”段简璧低着头小声吩咐,恨不能把自己狼狈的模样藏起来。
碧蕊为难,回说:“王妃娘娘,这上哪儿找去啊,恐得回府拿一趟。”
主仆二人说话声音虽小,到底逃不过贺长霆耳朵,他说道:“我叫人去拿。”
宴席设在城外东郊,距王府有一段距离,但若遣人骑马来回,也用不了太长时间。
这期间,她等在帐中便可。
衣服的事解决了,但回帐篷这段路程,仍免不了要遭人笑话。
段简璧其实心中有主意,就怕贺长霆不肯配合,几经踟蹰还是说出了口:“殿下,您可否,可否走在我身后,挡住我。”
贺长霆在后,足够威严,前后左右都没有人敢盯着他看,且他身形高挺,完全可以严严实实遮住她,不必担心那片水渍被人瞧了去。
只是,要他像个跟屁虫一样走在她身后,还是这种场合,怕是有损他颜面,不知他会不会答应。
段简璧说完心中所想,良久没有等到贺长霆回应,想他是不乐意,自己若再央求怕又会惹了他厌烦,自暴自弃地想就这般被人笑话去吧,稍稍整理腋下开裂的衣裳,快步朝帐篷走去。
走出几步,察觉身后距离适当地跟着一个人,他步子很稳,像一座可以挡去所有风雨的山。
段简璧放慢了脚步,微微侧偏过头去,察觉身后人随着她的节奏也慢了下来,始终保持着恰能遮住她衣上水渍的距离。
段简璧抿了抿唇角,低敛的眼眸中尽是细密的欢喜。
她总是如此容易满足,会因为贺长霆点点滴滴的恩好,忘记所有因他而生的不快。
这般回了帐中,段简璧心存感恩,伺候夫婿擦洗换衣自是更尽心了些。
算来这是夫妇二人自上次浴室送香碱之后第二次这般近距离接触,贺长霆倒是从来镇定,段简璧仍不免紧张。
他赤着臂膀,浅麦色的肌肤光泽荧荧,像一块千锤百炼精打细磨的寒铁。
段简璧的目光再老实,毕竟要给他擦背,天光又如此敞亮,不得不悄悄地将他打量了一遍。
她知道晋王穿衣好看,原来不穿衣服,身形也如此耐看,挺拔却不厚重。
擦过后背,段简璧洗了一遍帕子,拧个半干转去为他擦前面。
两人面对面,女郎艳如桃李的羞容就遮不住了。
她虽低着头,绯红的面色还是像一株静悄悄、缓慢慢绽放的小红花,吐蕊含馨。
她的眼睛不敢乱放,盯着那一片肌理鲜明的胸膛,脸却更红了。
从胸膛到小腹,一块一块儿的,耸似巍山,陷如沟壑,像龟甲一般纵横有序,纹理分明,从内而外都透出一种不容忽视的力量感。
让人不由得想摸一摸,按一按。
段简璧是没这个胆子的。
贺长霆微微低头,将妻子容色全部看在了眼中,不知为何,右手食指又不听使唤地勾动了一下,很快被他察觉,镇压下去。
擦洗过上半身,要换袴子了。
段简璧犹豫了下,见贺长霆站着不动,似在等她继续伺候,鼓了鼓勇气,去解袴子系带。
小手刚捏住系带一端,被一只热乎乎的大手盖住了。
不过一息的时间,那大手就稳稳地撤开,只按住袴子系带。
意思很明白了,段简璧也松了口气,往后退开几步。
“转过去。”
她听男人说道。
“哦。”段简璧低着头,只能看到他脚尖儿,听他命令,还是乖顺地转过身,走得远远的,面贴帐篷站着,以示清白。
身后一阵窸窸窣窣的脱衣穿衣声。
段简璧约莫着该是差不多了,但没有贺长霆的命令,她不敢贸然转身,也不敢出言相问,又等了片刻,身后终于有话了。
“父皇还有事同我商议,待会儿衣裳拿来,我会叫他们送来。”
贺长霆边自己系着蹀躞带,边往帐篷门口去,将出门时已完全整理好衣装,掀帐子出去了。
段简璧柔声应好,差碧蕊在帐门口侯着接衣,免得来人莽撞直接掀帐进来,而后更衣时也做这样安排。
段简璧不止外衫湿了,内裙也洇了一大片,连她腰间都是一片湿湿凉凉,好在府中丫鬟贴心,给她拿了全套的衣裙,她便裸了身,打算用巾子擦过再行穿衣。
帐篷本就作临时更衣用,且原是为男子准备的,内里铺设简单,连障蔽的屏风都没有,但段简璧想有碧蕊在帐外守着,应无大碍,便也放心擦身,未曾留意门口方向。
殊不知,碧蕊早被段瑛娥悄悄唤走问话,帐外已经空无一人。
偏偏这时,贺长霁来了,他看上去心事重重,全然不似数日前房顶玩蹴鞠的开朗少年。
父皇刚刚同他说了一件事,让他领洛阳大都督一职,经营东都,还让他趁着上巳宴的机会多与朝臣走动,以后也好相处。
这对他来说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可他并不开心,确切说,他很心虚。
他清楚明白,这是在窃取三哥的功劳。
虽然自小到大,他仗着父皇母妃的宠爱,爱抢三哥的东西,可那些东西无伤大雅,这次可是东都啊,皇朝粮仓,可以裂土为王、与京师分庭抗礼的东都,父皇头疼了九年才拿下的东都。
三哥若知父皇的决定,该记恨他了吧?
他站在晋王府的帐篷外,看着被风掀动的门帘,想进去跟三哥说会儿话,也许三哥有办法说服父皇改变主意呢,东都要塞,他觉得他也经营不来。
可他也很犹豫,父皇做这个决定必有他自己的虑想,怎能轻易改变。
他思绪复杂,离帐篷越来越近,突然从风吹起的缝隙里瞥见一抹滢滢雪色。
蛴领,削肩,楚腰,纤长柔美的四肢,妩媚天成却又清澈干净。
贺长霁虽未成亲,府上却有两个宠姬,这等景象本不该是什么诱惑,何况帐中人是他的嫂嫂。
他应当立即转身离开。
但他双脚却未挪一步,眼睛也不曾被道德束缚,生生隔着那一条忽大忽小的缝隙,看着近乎完美的玉体一层层裹上裙衫,掩去所有妩媚。
他突然生出一丝毫无道理的嫉妒,三哥总是如此好命。
在帐中人转身之前,贺长霁无声无息地离开了,他却没想到,方才景象都落入了另一人眼中。
“这件事,给我烂在肚子里。”段瑛娥几乎咬碎了牙,对碧蕊说。
如果此事能毁了段简璧,她乐意出份力,但事关她的亲表兄,她不能妄为,她的姑母也不会允许她胡作非为。
“去吧,以后别像丹书和竹青一样没脑子。”
经手镯一事,竹青必定是不能用了,丹书能否保全也不好说,唯有碧蕊尚且全须全尾,或可留作一用。这结果有些出乎段瑛娥意料,她一直都以为丹书该是这些丫鬟中走得最远的一个,毕竟不论心智还是姿容,丹书可谓鹤立鸡群,而碧蕊虽胜在通达人心,但姿色平平,瞧着也少些灵气,远不如丹书得用。
···
贺长霆被父皇叫去商议的,自然也是洛阳大都督一事,与其说是商议,不如说是安·抚。
父皇对他说,“为父一直以你为傲,你本该是最适合的人选,但为父明白,不该将你拘于区区一个东都,景袭,你是朕唯一的嫡子,朕这天下,将来都是你的,这一点,朕可向你作保。”
“可朕也希望你明白,独木不成林,一个人再强大,若无强盛的宗族子弟支撑帮助,纵然成事,也难走远。你七弟久在京中,不务正业,朕有心叫他去洛阳历练一番,长些见识,成辅弼之才,以后也好助你。”
贺长霆已记不起,父皇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是第几次说了。
九年前,父皇初登帝位,朝堂未稳,北蛮犯境,父皇遣使求和,议定两邦联姻。当时父皇膝下适龄未婚公主有三位,都年长于他的胞姊,可父皇最后,偏偏选中了他的胞姊,甚至不容阿姊推延两个月,过了及笄生辰再嫁。
父皇给出的理由,也如今日这般大义凛然、爱子情深,言说阿姊嫁过去,做了可汗正妃,于他将来继位大有裨益,若放旁人嫁去,日后恐生异心,徒增麻烦。
他彼时年纪小,自愧不该罔顾父皇良苦用心,一味主战,而阿姊显然也信了父皇的话,甘愿和亲。
这么多年了,他打下的城池、招降的兵众,哪一次不是痛痛快快交给父皇安排,父皇呢,口中说着他功不可没、以他为傲,转头就将他留守的镇将全部替换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