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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来德州后,姜云冉就没一日轻松过,到的第一日便睡在了灵堂,压根儿就没睡安稳,实在累得慌,尽管知道身在虎穴,姜云冉还是睡了过去,再睁眼,天色已经大亮,发觉身旁没了人,自己还霸占了营帐内唯一的床榻,脑子里的记忆一点一点地续上来后,第一反应便是坐起身,接着伸手探人褥子内,摸了一下自己的身上,衣裳完好,好像只褪去了她外面的披风。
身子一松,跟着长松了一口气,意外参军的大度,自己有伤在身,竟让她睡了床榻。
莫不成他当真假戏真做,喜欢上了自己。
若真喜欢上了她,她该怎么办。
多半是没有的事。
比起美色,命更重要,想必他比她更清楚,她还是先去找将军,把自己的一堆烂摊子收拾好,将来和离了,什么样的男人没有。
起身穿了鞋,披上披风,走出去,只有路百户一人在外候着,见她出来了,打了一声招呼,“二少夫人醒了。”回头让侍卫回去给她备早食。
她不饿,她有人生大事要解决,仰头问道:“不劳将士们了,我有事要找将军,请问将军在哪儿?”
路百户只听封胥说,醒了让她先吃饭,但没说不让她找过去,心头对他的欺瞒早就看不顺眼了,二话不说,领着人过去。
天色一亮,灯笼的光晕被稀释,倒没了夜里的红火气氛,风雪依旧肆虐,将士兵刚铲完积雪,瞬间地上又铺上了薄薄一层,中间一条道,全是被疾走的兵马踩出来的残雪泥坑,姜云冉最初脚上一双绣花鞋胡满了泥巴,早就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如今这一双是从伙房安婆婆那买来的,穿在脚上有些大,一路小心翼翼,最后还是沾满了泥水,立在营帐外,即便一身狼狈,腰杆子还是挺得笔直,一副时刻准备战斗的模样。
路百户刚到门口通传,营帐的帘子先从里被打开,王冲走在最前面,接着是封胥,身后跟着郑彪,出来时封胥还回头同郑彪说话,并没有察觉到门外的人。
谈吐举止之间,俨然就是两个交心的上下属,落在姜云冉眼里,不由想到了一个词,‘狼狈为奸’。
她倒要看看自己当真要选了那参军,他封胥为如何。
于是在对面两人齐齐望过来时,目光先看向了‘将军’旁边的参军,含笑问他:“参军的伤好点了没?”
话音一落,刚出来的柳百言愣了愣,正诧异二少夫人怎会认识自己,见她目光瞥的却是封胥,总算明白了他们将军这两日的不寻常。
封胥也在看着她,多半知道她为何会照过来,那目光怎么瞧都带着一股火|药味儿,自己身为将军,如此戏弄一个小娘子确实不妥,但并没有悔改之心,笑笑道:“多谢少夫人关心。”
姜云冉瞥了一眼他旁边的‘将军’,那张胡子脸并没有什么反应,不免有些诧异,佩服他的定力,他再不喜欢自己,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先过问他的部下,面子上也应该过不去啊,他怎能无动于衷呢?
他还嫌不够?
姜云冉豁出去了,上前走到封胥面前,用着自己生平最柔和美丽的笑容,亲切地道:“昨儿我见将军喜欢吃我做的豆腐,今日是除夕,晚上我再给参军做一碗豆腐,可好。”
听她说做吃食,旁人纷纷让开,包括‘将军’也退避三舍,让到了一边,唯有封胥知道是怎么回事,立在她面前,脸不红心不跳地回道:“好啊。”
姜云冉错愕地看着移步到十步开外的‘将军’,为何他还是没反应?脸上甚至连点意外的神色都没有。
她那般直勾勾地盯着郑彪看,郑彪倒是有些别扭,不知道自己惹了二少夫人,疑惑地回过头来一望,那张胡子脸,曾震慑过不少人,胡军的一位副将,硬生生地被他吓得发抖,连手里的枪都拿不稳了,无论何时何地,都带着一股煞气,姜云冉一瞬收回视线。
封胥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这几日战事吃紧,心绷得太厉害了,正缺个逗趣儿的,弯唇一笑,上前一步,走到她面前,微微附身,在她耳畔悄声道:“姜姑娘别看了,我适才已经向将军讨要了你。”
温热的气息从凉风里快速传来,还留了些余温,落在她耳根处,一股酥麻顺着耳根,爬到了心坎,一时杵在那动弹不得,可比起这个,她更惊愕的是他说得那句话。
抬头震惊地看着他,似是不可置信到底是‘将军’大度,还是跟前的参军能耐了得,居然能把自己的新婚妻子让给下属。
封胥神色平静,眼底透出一股清高,答案不言而喻,他本事了得,说得都是真的。
“他,他同意了?”姜云冉还是怀疑,这听起来怎么如此荒唐?
“同意了。”封胥胳膊抬起头,再递过去,“我还有伤在身,劳烦姜姑娘搀扶一把。”
是了,他都改口叫她姜姑娘了。
姜云冉稀里糊涂地递手,搀扶了一段,始终觉得打大过于荒谬,他‘封胥’不要脸,封家就不要面子了?这么多人瞧在眼里,很快便会传回昌都,一个猛回头,再次往‘将军’脸上瞟去。
还是没反应。
这将军果然不是寻常人能当,胸怀竟然如此宽阔。
以防有诈,她还是谨慎为妙,问身旁参军,“那,和离书给了吗。”
‘参军’点头,“给了,不过上面的文字太难听,我擅自做主给烧了,就不污姜姑娘眼睛了。”
他一副脸不红心不跳的淡然模样,姜云冉听得却心肝发凉,“烧了?”
“嗯。”她那细胳膊根本扶不起人,眼瞧着她要往水坑里跳,封胥及时一把把她扯了过来。
“你怎么能烧了呢?”姜云冉依在他身上,顾不得脸红,站起身来,又恼又羞,“到底写了什么,如此不堪入目。”
说到底,她还是不相信这两人,怕他们使计陷害她,但堂堂将军,忙于战事,不至于还有闲心来逗她,是以,这会子半信半疑了。
“写得嘛......”封胥缓声道:“其罪之一,姜姑娘逃婚在先......”
没等他说完,姜云冉便瞪大了眼睛,辩解道:“那是我逃婚在先吗,分明是他新婚故意缺席在先。”
封胥眸子一顿,“你怎么知道他是故意的?”
姜云冉一声冷笑,“婚期前一个月,母......封二夫人便让人去德州报信了,一个月的时辰,就算坐马车,他也应该到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他是半路去猎鹿了,就是不想娶我,晾着我,让我一个人进府,连拜堂都省了,成了全昌都的笑话,不是我想逃婚,是我没脸见人,不得不离家出走。”
越说越心酸,眼圈都生了红,风雪一吹,都快哭出来了。
当初封胥故意迟到,是有些叛逆在身上,想告诉家里人,让他们知难而退,早些把亲事退了,不要妄想着人接进来,他就会心甘情愿去承认这门婚事,从未想过新娘子是什么感受,许是也想到了,但那同他有何关系?
此时见到了人,见其红着眼,满脸委屈,封胥还是头一回生了愧疚之意,出声道:“确实是他的不对。”
难得听到有人符合她,姜云冉心里熨帖多了,“还有呢?他还说了什么?”
还说了什么,说她不会做饭,做了一锅夹生饭给他说,说她眼睛瞎,连自己的夫君是谁都不知道,说她傻,到了如今还没认出来?那恐怕,积在眼眶里的泪水,当场就会落下来。
“没了。”
姜云冉诧异,“就这点?”不足以让他烧了和离书啊。
封胥也察觉出来了,偏开目光,随口道:“旁的,就说了一些相貌平平之类......”
“他嫌弃我相貌?!”他那样的相貌,居然嫌弃她?这简直就是侮辱,姜云冉脑袋一下炸开,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我虽比不上长公主长得倾城,也算是模样周正,在昌都若是不戴面纱走在街上,年轻公子也会回头......”
封胥随她的话望去,细雪拂面,她脸颊生了两抹动红,他不是没看过长得好看的,却不如眼前这份灵气动人,恭维道:“姜姑娘确实生得如花似玉。”
这话咋一听像是故意揶揄她,自己夸自己,是不好看,为了找回点面子,证明不是自己胡扯,便兜底道:“不满参军说,我从小就有一位表哥倾慕于我,要不是他封胥横插一脚,我俩早就成了,轮样貌,甩他封胥十万八千里。”
封胥:......
扶着她的手陡然一松,努力去回忆姜家的宗亲,他连她名字都不知道,还是问的冬,更何况姜家的亲戚,他恐怕是一个都不认识,旁的就算了,定要查查看,她那表亲是谁?长得有多好看......
言语也冷了下来,淡淡地道:“话是他说的,姜姑娘同我理论有何用?”
也对,姜云冉冷静了下来,意识到自己失言,万一他那话是真的,他才从‘将军’面前讨了她,转过头听她说起自己的表哥,任谁也高兴不起来,真心地解释道:‘当然没有参军好看。’
封胥笑笑不应。
晚了。
回到营帐,封胥继续卧榻,半躺着捧起书来看,似乎对她那句话当真介意了,不再看她,也不同她说话,姜云冉窥了几眼,见他眼皮子下敛,休闲得翻着书页,神色如常稳如泰山,又看不出任何破绽。
事情到底是个什么走向,她忽然摸不透了。
安静了好一阵,姜云冉回过神来,恨自己何时这般扭捏过,直接问不就行了,“参......”
刚开口,外面淮冬捧着托盘进来,走到她面前,垂目道:“二夫人,该用饭了。”
这才想起来她还没用早食,道了谢接过来,放在了木几上,抬头问榻上专心看书的人,“参军用过了吗?”
封胥点头,“嗯。”
“那个,参军......”
“食不言寝不语,姜姑娘吃完早饭,别忘了晚上的那顿豆腐。”
愿意吃她的豆腐,那就说明没有闹僵,姜云冉笑着应了声好,心里打起了主意,那人手短,吃人嘴软,到时候她再看看盘问,他和‘将军’之间到底做了什么样的买卖。
用完早食,姜云冉便去了火房,同安婆婆要了豆子,用烫水泡在了盆里。
有了上回的夹生饭,安婆婆见她来了如临大敌,生怕她来祸食材,所幸她只要了半袋豆子,见她坐在马札上,盯着盆里的豆子发呆,递给了她一盏茶,主动同她聊了起来,问她:“二少夫人是要做豆腐?”
“嗯。”姜云冉满脑子都是自己被送了人的荒唐事,并不知道安婆婆是跟着封胥从昌都过来的,随意打听道:“婆婆眼里,将军是个什么样的人?”
安婆婆一愣,道是两人才相见还在磨合,便顺着她的话答道:“二少夫人如今已见到了人,还用问我这老婆子?”
旁的不说,就将军的人才,在昌都排前三是没问题,如今二少夫人来问了,她自然是要夸一番,讲了一段他儿时的趣事:“将军十岁那年,路径唐州之时,因人才出众,当地人又不识其身份,一位富商壮胆将其绑了,说要带回去给自家闺女当上门女婿。”
姜云冉愕然,就他那样......脑子里立马浮现出了那张胡子脸,实在想象不出是什么样的画面,随后恍然大悟,难怪有那么大的自信,定是属于少年惊艳,后来长残了的个例。
“少夫人与将军已见了面,心里多半也有数,不需我这老婆子多说,俗话说缘分天注定,少夫人能找到这里来,一切都是缘分。”
可这不是缘分吗,不到这儿来,也遇不上参军。
姜云冉听出来了,安婆婆对‘封胥’挺了解,又问道:“将军胸襟如何?”
“少夫人放心,将军待人最是宽厚。”安婆婆笑着道:“将军一向以德服人,待手底下的人不薄,是以,跟着他的人都是忠心耿耿,个个都愿意与他出生入死。”
这话听进姜云冉耳里,又是一阵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这回她对参军的话,他信了八成。
“那他对参军怎么样?”
“哪个参军?”安婆婆疑惑地问道:“少夫人是说柳百言?”
“对。”昨儿她问过了他的名儿,就叫柳百言。
“柳参军家中父母走得早,从小就是个孤儿,早年寄宿在外家,虽看在名声上,给了他书读,暗地里却连饭都吃不饱,后来参加科考谋了一个秀才在身,被外家的几位公子嫉妒,对其一顿暗棍,打得半死不活,将军恰好落过,将其救下,这才带来了军营......”
果然是有一段辛酸史。
两人牛头不对马嘴,说的是一个人,却又不是一个人,傍晚时豆腐做好,姜云冉给安婆婆留了一碗,余下的装进了罐子里,全都端到了封胥的营帐。
多可怜的人,长得那么好,不由暗自发誓,自己要是以后真跟了他,她保证不会让他挨饿。
今日是除夕,营长内也放了一盏红灯笼,封胥刚沐浴过,散发盘坐在床榻上,跟前摆满了各类大小地图,对着灯火仔细地看着。
姜云冉在外褪了鞋,踩着兽皮,把罐子放在了木几上,拿碗给他剩了一碗,热心地碰到他跟前,“参军,豆腐好了,趁热吃。”
封胥早听见了动静声,余光也瞟见了她,闻言把跟前的地图收好,腾出手来接了过去,看着碗里豆花的颜色,泛着淡淡的青色,瞧起来很有食欲,纳闷她饭做不好,豆腐倒是拿手,问道:“你家是做豆腐的?”
这话他要是以‘将军’的身份问,说不定会遭她一顿暗骂,连她家里是做什么的都不知道,还与她成了亲,但他如今是参军,还是个出身可怜之人,姜云冉一张脸和颜悦色,声音也柔和,耐心地道:“嗯,我姜家便是做豆腐起家,小时候家里也穷,三顿都吃不上啊。”
这话多少有些夸张,家里有一门手艺在,一日三餐还是没问题,且她出生时,家里已有了起色,哪里出过什么苦。
她故意卖惨,把自己也说得可怜,一半是同情,一半是想与他亲近,出身相似更容易放松警惕,说出心里话。
这一招挺有用,封胥果然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他无心于这门亲事,对姜家不太了解,但多少也听说了一些,知道是个富商,疑惑道:“姜家之前穷成这样?”
姜云冉点头,“要不怎么会攀上封家呢。”要想对方交心,首先得自己交底,让他知道她姜家是个什么样的家族,她慢慢地道:“姜家世代为商,到了父亲那一辈运气好,遇上了顺景帝,放宽了科考资格,我父亲中了年举人,赐九品官,姜家三代内总算出了第一个官。”
见他听得仔细,并没有要打断的意思,姜云冉接着道:“但姜家的气运,也就到此为止了,顺景帝在青州驾崩,赵帝上位,姜家没有背景,又是前朝皇帝提拔起来的人,加之父亲又是个倔脾气,万事良心为先,官途算是到了头,他不‘努力’,姜家人着急,尤其是看着比父亲还要晚起步的人,个个都站在了头顶上,只能想发设法替自己寻出路,我便成了最捷径的途径,中途他们见我似乎不是那块料,也曾放弃过,谁知道这泼天的富贵当真就落到了我头上......”
“原本就不是该我享受的东西,如今还回去,我并无遗憾,我喜欢书生,喜欢能陪我诗情画意,花前月下的英俊郎君,若非这一桩婚姻束缚,我也能依着自己的喜好去寻,参军同我说的那些话,我不知道真假,但我宁愿都是真的,抛开道德不说,我对参军确实是一见钟情,参军放心,只要将军和封家的人不为难咱们,姜家的人都会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