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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倒是略显羞愧道:“回殿下,不过是草民徒有虚名,惹得京师里的几位故交好友,已听闻草民入京,便是送上这处宅院,还有这些新茶,也都是友人馈赠。”
    朱允熥轻嘬一口碧绿茶汤,长出一口茶香:“好茶!便如先生之文章,每每都能令人回味无穷,每每再阅,皆是别有另一番韵味!”
    他这张嘴就好似是挂满了最是迷人的蜂蜜,让方孝孺已经飘飘如仙。
    恰是这时。
    朱允熥放下茶杯,杯底敲击在桌子上,发出一声轻响。
    他也开口道:“回禀先生,非是陛下蓄意贬谪大臣,也非学生等戏谑授业先生。此般诸事,皆是黄子澄狂言社稷,狭隘自私,方才受了今日这番敲打。”
    终究都是文人,朱允熥唯恐方孝孺感同身受,始终是刻意将黄子澄的所犯之事夸大,而将朝廷对其的惩处缩小。
    方孝孺见朱允熥终于是说起这件事情来,不由抬起头,聚精会神的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解释。
    朱允熥长叹一声:“先生如何看待我大明百万将士,如何看待那些舍家弃业,抛妻弃子,数十年如一日,戍守万里之外大明边塞苦寒不毛之地的边军将士?”
    这个题很大。
    方孝孺不由浑身一震,沉声道:“可谓是抛头颅洒热血,大明驱除元人,复我中原山河正统,御敌于外,乃我大明百万将士赴汤蹈火,奔赴不绝所以然!”
    朱允熥又问:“至今,我大明洪武皇帝再造中原山河,已有二十四载。敢问先生,当今是社稷安定,百姓耕种安然,百业兴盛,乃是为何?”
    这时候,方孝孺已经不假思索道:“乃我大明圣天子掌社稷山河,君王权柄,统御中原九州。朝堂之上,衮衮诸公,鞠躬尽瘁,天下州府明堂,代圣天子牧守一方,政策清明所致。”
    朱允熥又问:“先生,我大明洪武陛下,定士农工商,各色户籍,又是为何?”
    大明朝的户籍制度,对于如今的读书人来说,那就是政治必考题。
    如果来这道题都不懂,那还是趁早和仕途说再见为好。
    方孝孺轻笑一声:“天下万民,各居其业,各司其职,各出其用,社稷山河,阴阳调和,万物顺畅,则天下兴盛也!”
    “好!”
    朱允熥终于是动了起来,只见他手掌轻敲桌面,眼底却是泛起一缕寒光:“先生可知当日,黄子澄于东宫学堂之上,在宗室诸子面前,于大明皇帝、皇太子近前,是如何言道?”
    难道黄子澄有狂妄放肆之言?
    这时候的方孝孺,已经不知不觉的代入到了朱允熥事先设定好的答题范围内。
    他迟疑道:“黄子澄在圣前如何妄言?”
    朱允熥冷哼一声:“黄子澄言,大明社稷,当以文官为重,天下万民万业,不过尔尔,边塞诸将皆为莽夫。御敌域外,当以文官止戈。四时万物,皆以如他之文人,掌御梳理!”
    “放肆!”
    刹那间,方孝孺已然是怒发冲冠,双目喷火。
    “黄子澄这厮,置我大明君主于何地!置大明户籍诸业于何地!置开国北征丧命将士于何地!置耕种汗滴黎民于何地!”
    方孝孺一时间气的双腮战战:“狂妄至此,这厮当真以为,天下万事万物,皆可由他一人而生?古往圣贤之言,当真是喂到狗肚子里去了!”
    说到激动之处,方孝孺已然起身:“他黄子澄当真以为,凭着我等读书人无寸铁之手,便可御敌域外?如此放肆,混乱诸业,置我儒家于何地!”
    叫骂完之后,方孝孺噌的一下盯住朱允熥:“草民奏请殿下,上奏陛下,革除黄子澄功名,免其辱没我儒家体统!”
    朱允熥这时候已经瞪大了双眼,他只是想要让方孝孺对自己一手操办的,由老爷子出手将黄子澄贬黜至宣府镇的事情,能够消化掉。
    却怎么也没有想到,这方孝孺比他更狠。
    竟然是要夺了黄子澄的一身功名。
    要知道,在这个时候,功名对于一个读书人来说,那是比亲爹亲娘都重要的东西。
    若是黄子澄的功名被革除,那他过往之前的一切都将被否定,成为整个大明朝读书人中的,可被人人指摘的败类。
    朱允熥深吸了一口气,有些不确定的迟疑道:“先生当真要如此?”
    方孝孺不假思索的点着头:“文官重朝堂政令,此言却是无错。然而,文官当居庙堂之高,着眼天下万物。黄子澄此番言论,于圣贤教训相悖。文官何能插手军伍之事,何以凭白身,上阵杀敌,御敌域外?
    寸寸白身,又如何受得住那万里边塞?又如何下地代天下万民耕种?草民愚见,黄子澄此人,已然是读书读得发了昏!”
    方孝孺说到这里,深吸一口气,不断起伏的胸膛,却是昭现了其内心的愤怒仍然未平。
    朱允熥则是脸上露出一股了然的表情。
    他原以为方孝孺会公平看待天下万民,却不想人家想的竟然是文官文人们,只应该如弱宋那般,居庙堂之高远。
    不过,这位固执之人,却终究是看得见天下万民、各行各业的存在必然性和重要性。
    也难怪,他一心想要复辟周礼。
    那便是士大夫群策群力,居庙堂之高的时代啊。
    百姓耕种,将士征战,各司其职。
    从方孝孺的角度出发,被朱允熥夸大之后的黄子澄的言论,那就是相当于要他们这些士大夫,亲自上阵杀敌,亲自下地耕种。
    这让方孝孺如何能忍。
    终于是知道了方孝孺政治思想的朱允熥,不由的轻笑出声:“先生息怒,黄子澄不过是一时失言。皇爷爷如今已是做出惩戒,有道是有教无类,改过自新。想必,待其前往宣府镇后,能如先生一般,亲眼瞧见这天下万物,亦是会幡然醒悟的。”
    说到这里,朱允熥又补充道:“毕竟,我儒家诸贤,寒窗苦读数十载,亦是殊为不易,怎可不教而惩?”
    他最后这句话,当真是说到了方孝孺的心底。
    只见方孝孺这时候,已经是满眼欣喜激动的看着朱允熥。
    自己游学这般久,怎得就没有早些,发现这么一位潜力无可限量的学生!
    方孝孺见朱允熥是如此的通情达理,知晓诸般道理。
    不由开口道:“殿下先前于院外所言……”
    第二十五章 被偷家的朱允炆
    “学生恭请先生,入宫授业教学,还请先生莫要推辞!”
    这时候,朱允熥又如何不知,自己要说些什么。
    见到方孝孺脸上闪过一丝满意。
    朱允熥乘热打铁:“先生或许知晓,学生过往于学习一途,多有劣迹。然学生却长久敬仰古之先贤。”
    “孙康家贫,常映雪读书。”
    “孙敬好学,时欲寤寐,悬头至屋梁以自课。”
    “李密牛角挂书。”
    “学生有心进学,却长久苦于无名师。穷就书海,先生之文章,于学生当如那甘泉。过往,学生苦于不得相见先生,今日一见,学生端不能令名师离去。”
    “韩愈有言: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
    “学生过往未见先生,然先生便如我师。”
    “学生请先生不辞,学生当奏请陛下,赐官授爵,入宫授业解惑。”
    这一刻,朱允熥几乎是将自己打造成了方孝孺的铁忠粉。
    他看向方孝孺的双眼中,更是星光流露。
    方孝孺只觉得,自己今岁这一趟访友应天城,来的是无比的对啊。
    如此知晓礼节,如此明了事理,又如此通情达理的好学生,自己这辈子只怕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
    此时见朱允熥拿韩退之的《师说》,来言自己乃是他师。
    方孝孺心中最后一丝纠结,也已经不知不觉的烟消云散。
    他颔首轻点:“能得殿下如此厚爱推崇,乃是草民之幸,若往后能为殿下授业解惑一二,草民便是不辱殿下今日之请!”
    这便是答应了!
    朱允熥顿时欣喜若狂,当即起身,举臂插手,以无可挑剔的动作,毕恭毕敬的躬身弯腰,做着弟子礼。
    “学生朱允熥,拜见师长!”
    坊间传闻当真是不可信也!
    看着眼前以堂堂大明宗室皇孙的身份,却执弟子礼的朱允熥。
    方孝孺已经快要说不出话来,对于入城之后,这些时日,被黄子澄之事困扰的情绪,也无声消散。
    能得此弟子,夫复何求也!
    “好好好!”
    方孝孺连连点头,满面红光,当真是老怀甚慰,双手托着朱允熥的双臂,将其扶正,双眼尽是满意:“我大明幸事!”
    他这话别有一番深意。
    朱允熥如何不懂,颔首轻笑:“师长此时访友应天,此处离皇城偏远,待学生今日回宫,便为师长于东城另行安排一处简居。”
    这学生竟然如此的体贴。
    但是方孝孺却还是摇着头:“殿下如此优待于草民,于礼不合,于朝堂制度不合。不过是些许几步路而已,怎敢再叫殿下劳心。”
    见方孝孺这般坚持,朱允熥便退而求其次道:“如此,学生也不敢忤逆师长之意。但还请师长莫要推辞,学生每日里为师长安排两名护卫,车轿护送师长入宫。还请师长,全了学生此番心意。”
    尊师重道,乃是天下读书人千百年的谆谆追求。
    眼看朱允熥这般贴心,知晓礼节。
    方孝孺对这些日子里,听闻的朱允熥忤逆先生,枉顾师道的谣言,又是一番微怒。
    当真是世人多愚昧,两眼空空一片白,难辨是非也!
    想到这里,方孝孺方才醒悟过来。
    如今朱允熥如此这般厚重推崇自己,先前所说路过之言,想必是推辞借口而已。
    如果不是有备而来,又如何能从东城寻到这西城来。更何况,听闻近日那开平王常遇春的长子常茂,在昨日薨逝,今日常家设祭堂。
    在如此种种情况下,朱允熥还能抽身前来,请求自己入宫授业教学。
    属为难得。
    而如今,因为黄子澄之事,士林和文官之中,已然有了不少的风言风语传出来,似乎都是指向朱允熥。
    若非如此,自己今日先前也不会将其拒之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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