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支队伍来自辽州,押送着大大小小二十余车物资。自刘承祐屯驻虒亭后,除了在潞州本地搜集军需之外,大部分的军需物资,还得由后方支持。而辽州,便承担着输送供给的任务,刺史薛琼很是卖力,积极调动州兵、衙役、乡人、丁壮,几日下来,已经向虒亭供需三次。
屯驻在北面的第四军北哨之卒,早早地便发现了,伸手拦下,大声呵止:“站住!”
队伍之中,有一名身着绯色官服的中年人,骑在马上,见此景一愣。此人正是辽州刺史薛琼,这一次他亲自押送军需而来。
他身边一名州兵小校小声向他解释:“使君,他们是要盘查身份!”
“还有这等事?”薛琼眉头当即高高皱起:“这都输送几次了,还需核验身份?”
“使君,前番几次,都是检查之后,才放行的……”小校一副很有经验的样子,建议道:“等他们盘查结束,自会有人迎我们入营。”
“笑话!本官在此,这些小卒,敢查我?”薛琼却是不屑一句,驱马上前,居高临下看着带头的那名队长,倨傲道:“本官辽州刺史薛琼,还不快与我撤去鹿砦放行!”
一方刺史,也是一个大人物了,不过栅栏后边的队长,只稍微犹豫了下,闷声答道:“薛使君在上!前方乃大军屯驻要地,指挥使有令,所有进营人畜,都需盘查,确认身份,方可放行。请使君体谅!”
“放肆!尔等是将本官与牲畜并类吗?”听其言,薛琼却是怒了。
“不敢!”队长应该属于不善言辞那种,面对发怒的薛琼,只瓮声说道:“卑职职责所在!”
“简直岂有此理!”薛琼的怒气被彻底激发出来了,声色俱厉地盯着他:“本官是什么身份?本官率人,不辞辛苦,押送辎需,却为尔等据之门外,误了大事,你担当得起?说什么盘查核验,简直可笑,莫非是故意折辱与我?这些兵丁,已然输送几次,尔等当真不识得?”
一番喝问,听起来是有理有据的,令那队长有些不知所措,面露迟疑。见其局促的表现,刺史薛琼的脑袋向上扬了些,审视着他,嘴角慢慢地勾起一道弧度。
但很快,表情凝固了,只见这名小小的队长仍旧沉声道:“指挥使有令,一切人等,都需盘查!”
薛琼脸上满是错愕,紧接着,心胸之中怒火喷涌而出。似他们这些刺史,在地方上绝对属于土霸王,何从受过这等委屈,尤其还是在其“占理”的情况下。
恼火地盯着眼前油盐不进的小队长,刺史脾气也彻底爆发了,目光冰冷,语气森然:“什么指挥使,什么军令,在本官这里不好使。再不让道,本官要强闯了!”
“什么人,胆敢强闯军营吶?”其言方落,一道幽幽的声音响了起来。
放眼望去,只见在鹿砦后方,一小队军士走了过来,领头的是一名年轻人,表情肃重,脚步很稳,整个人显得慢条斯理的。
“都头。”见到来人,队长立刻松了口气,赶忙让开。
来人,正是巡视哨防的杨业。队长向他耳语了一番,向他解释情况。给了队长一个安慰的眼神,杨业步上前,平静地与薛琼对视着:“薛使君,真欲强入驻地?”
“是又如何?你是何人?”薛琼不屑地瞟了嘴上无毛的杨业一眼。
“卑职龙栖第四军第一都都头,杨业!”杨业淡淡地应道。
“原来是个小小的佰长!”
“擅闯军营,当如何?”杨业面无怯色,慢悠悠扭头,大着声音问队长。
杨业在侧,队长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一般,闻问,很是提气地回了句:“杀!”
嘴角满意地翘了翘,杨业扭头回视薛琼。
马背上的薛使君,脸色已然难看到了极点。他此时有些尴尬,后方的押运队伍望着他,眼前的丘八也丝毫不卖他这堂堂刺史面子。手慢慢地按上了腰间的剑柄,泠然注视着杨业:“如此跋扈的军卒,本官还真是少见!”
注意着其动作,杨业手一招,会意之下,鹿砦后边的几十名士卒顿时刀出鞘,箭上弦。同时,杨业还朝部下高声下令:“吹号示警,有敌人闯营,提醒全军做好战斗准备!”
闻令,一名士卒拿出号角,鼓起嘴巴,便要吹响。见状,薛琼却是心中发寒,下意识地伸手阻道:“慢!”
薛琼此番亲自押送辎需而来,本就有意讨好刘承祐,当然不想因为这点小冲突,演变成“袭营”。他也是没想到,龙栖军这低层官兵,竟然如此蛮横,丝毫不卖面子。尤其是杨业,“一根筋”的表现,让他十分地不适应。
杨业止住吹号士卒,目光稍稍眯起,望着薛琼,等待其说法。
压抑住心头的怒气,不断地提醒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薛琼深吸了一口气,翻身下马,有些气急败坏地朝后边的人喝斥着:“都愣着作甚,让他们检查!”
见状,杨业脸色和缓下来,甚至朝薛刺史露出了一个笑容。再挥了挥手,底下人收起了兵器。
说是盘查,不过例行公事罢了,验明身份,查了查车辆,也就放行了。说到底,哨卫士卒,又不是真瞎,只是按令而行罢了。龙栖军强调军纪,而那慕容军指挥使则更严,再加上个不时巡查诸营的郭巡检使,底下的军士们对上头的命令已然是不敢打一点折扣,该查就查!
鹿砦很快被搬开,空出通道,让辎需队伍南去。重新上马,薛琼在杨业面前停了下来,冷冷地盯着他,右手仅仅握着马鞭,似乎想要在他那张脸上挥上几鞭子一般。
“薛使君还有何教诲?”杨业抱拳。
“哼!此事可不算结束!”薛琼冷哼一声,语气不善。
“薛使君!”杨业则显得不卑不亢的,迎着其目光,淡淡地说道:“我等是来打仗的,军事驻地,轻忽不得。在龙栖军,就要守龙栖军的规矩!”
“好个规矩!”薛琼面皮抽搐了一下,有些憋屈策马而去。
“都头,毕竟是一方刺史,此番惹恼他,上面怪罪下来,不好交代啊……”这个时候,此前很忠于职守的那名队长,凑近杨业,语气迟疑道。
“职责所在,上头怎会怪罪!”杨业不以为意地说:“再者,我们,可是二殿下的兵!”
第38章 赏
北哨那点小冲突发生之时,刘承祐正在慕容延钊帐中与之叙话。名将就是名将,并不多长的时间,这龙栖新编第四军已被其调教得有模有样,虽然还算不得强兵,但也初具其形。
听闻刺史薛琼亲自押送物资来营,刘承祐有些意外,派人接收的同时,亲自于军帐中接见他。
在当日初南下之时,刘承祐便已见过薛琼。此人在民间的官声口碑并不好,性格暴躁,为人霸道,待下苛刻,贪黩财货,亲戚也多有欺压良善的行为。
但是,有一说一,纵使有诸般缺点,辽州在薛琼的治理下,整体民生偏安,百姓算不得阜盛,日子却也还能过得去。在这个战火连年的时代,对于普通的黔首来讲,能够过得去的日子,已分属期求,故辽州治下,还算平静。
而在薛琼治理的这几年中,辽州府库渐增,对晋阳那边,也上缴了不少,颇得刘知远欢心。刘承祐领军南来,后勤输送多仰其力,这样的实干之才,足以让刘承祐忽略掉那些缺点。
况且,那些缺点,算不得什么大问题。比起那些一味以公肥私,无节制压榨盘剥生民的官、将,这薛琼还算有些“底线”的。所以,刘承祐对薛琼的态度,还算和善。
“殿下,下官此次所携辎需,有陈粮十二车,米面三车,被服鞋履五车,草料三车,另有油蜡杂物两车,猪羊十余头……酒水,因殿下军令故,未敢运来。”军帐中,薛琼亲自向刘承祐汇报了一番。
身份的加成作用是很大的,在刘承祐面前,薛琼没有一点倨傲,低眉顺眼的,说话间,眼神不是偷偷瞟向刘承祐。只可惜,瞧见的只有那张过分平静的脸。
听其叙完,刘承祐点了下头,顿了顿,方才平淡地说道:“有劳薛使君了!”
“不敢,都是下官该做的。”薛琼赶忙应道。
“算下来,这已经是第四次输送辎需了!”刘承祐露出了一副审思的神情,琢磨了一会儿,问:“已经超出晋阳调度之需了吧……”
“殿下英明。”闻言,薛琼脸上挂着点讨好的笑容,解释道:“此次是下官自辽州府库出资采购,又有本州名望、商旅,献捐资财,以助大军。”
平静的双目中闪过一丝波动,审量的目光再度落于其身上,那冷测测的眼神,很容易引起不适。待看得薛琼局促不安了,刘承祐慢声说:“薛使君,有心了。”
“殿下率河东虎师,以讨契丹,拯溺万民于水火,下官等自当鼎力相助,以资王师!”这些大义凛然的话,薛琼倒说得挺顺溜。
刘承祐却无心听这无甚营养的言论。刘承祐心里也清楚,那些捐献资财的辽州名望,恐怕不会是自愿的。也许,薛琼自己还截留了一部分。不过对此,刘承祐并没有深究的意思。
想了想,刘承祐说:“薛使君辛苦了!军中不便,且于虒亭镇中歇息。”
“是!”薛琼很识趣:“下官告退了。”
不过在告退之际,双脚没有挪动的意思,脸上却稍显刻意地露出了犹豫表情。
见状,刘承祐随口说:“使君还有何事?”
“不知龙栖第四军指挥使,是何人?”薛琼问道。
在刘承祐目光示意下,慕容延钊站了出来,拱手向薛琼:“末将慕容延钊。”
上下打量了慕容延钊两眼,薛琼轻笑道:“慕容将军治军有方,麾下官兵皆忠于职守,实令下官感佩不已。”
闻言,慕容延钊脸上有些意外,对其夸赞,有些不明所以,应和着说:“使君谬赞,末将愧不敢当。”
刘承祐却听出了点意味深长,开口道:“薛使君这话里,似有弦外之音,直言便可。”
薛琼一下子变了脸,对着刘承祐长身一揖,语气郁愤地诉起了苦,将北哨临检那点事讲了一遍。
听完其叙述,刘承祐眉头轻微地蹙了蹙,偏头对慕容延钊吩咐道:“去查查,是否如薛使君所言。”
“是!”慕容延钊瞥了薛琼一眼,应命而去。
而注意着刘承祐的表情,似乎有了少许严厉的变化,薛琼心中微喜,继续愤愤说道:“军规军纪,下官也能理解。对外来人员,可疑之人,自当善加盘查,以备不测。但州中押送之人,来往非止一次,何需次次盘查,如此岂非多此一举,刻意为难。而在下官表明身份的情况下,那都头杨业与其下属,仍加折辱,还口出威胁之语……”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下官受点委屈没什么,然所运辎需,关乎军情战事,迁延之下,误了时辰,下官可吃罪不起。况且,若龙栖军士,人人如此,下官恐其败坏殿下您的威名啊……”
刘承祐默默地听这薛琼倒苦水,等起讲完了,方才回过神一般。略作沉吟,抬手安抚:“底下人确实是过分了,薛使君受委屈了。这样,你暂且入虒亭镇歇息,孤调查清楚,一定有所交代!”
“谢殿下!”得到了刘承祐肯定的答复,薛琼这回很识趣告退了。
待其退下,刘承祐快速地眨了几下眼睛,淡淡地说道:“才知道,我,竟然还有些威名……”
“殿下早已声扬河东,自有威名。”张彦威嘿嘿附和一句。
没有多久,慕容延钊归来了,行了个礼,报告说:“殿下,末将寻杨业询问,一切如薛刺史所言。”
“这个杨都头,声名在外,胆子确是不小!”刘承祐语气中透着点玩味。
第四军中属于“先天不足”的,兵力不过五百来人,故直辖四个百人都。而四名都头,就以杨业最为悍勇,其所率第一都也是战力最强的。杨业的名声,在第四军中,已经很响亮了。
有点把不准刘承祐的态度,慕容延钊却是忍不住出言维护:“殿下,杨业严格听从军令,忠于职守。反倒是那薛刺史,前倨而后恭,还差点强闯军营……”
见慕容延钊语气稍急,刘承祐挥手止住他,吸了口气,扭头问随侍在侧的郭荣:“你怎么看此事?”
“如薛琼之言,若龙栖军士,人人如此,那……天下大可去得!”郭荣肯定地答道,语气中掩饰不住赞许。
“如何处置杨业?”
“何谈处置?杨业与其部下,殿下当赏!”郭荣接着刘承祐的话,郑重抱拳。
“那就赏!”刘承祐以更快的速度果断接口。
此时,张彦威开口提醒刘承祐了:“殿下,您方才可是答应那薛琼,给他一个交代的。”
“此事好办!”刘承祐说:“一并赏赐即可。”
“殿下打算赏什么?”张彦威有些好奇。
“杨业与其部下,由慕容指挥使,备些肉食,替我抚赏嘉勉!”
语气稍顿,刘承祐摸着光秃秃的下巴琢磨了一会儿,看向郭荣:“至于薛琼,你晚点,拿一份初定的龙栖军法,给他送去!”
听刘承祐的安排,帐中三人不由互视了一眼,很快,露出了点浅笑。
“是!”
第39章 连夜南进
收到刘承祐的“礼物”,薛使君表现出了点意外,随后便是沉思,慢慢地明白了什么,最终冷淡地一笑。除了私德有亏之外,这是个聪明人,蠢材是做不出辽州的政绩的。
就在傍晚时分,薛琼再次主动求见刘承祐,拜别归去,一脸笑吟吟的,对冲突之事,只字不提,仿佛完全揭过了一般。
不过以此人的气量,大抵是记恨在心里了,否则,何以连夜回辽州。从其态度,有点“无声的抗议”的意思。至于其心中记恨的对象是谁,那就不一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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