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他什么都听不见,听不见她的悲伤,也听不见她的言语,她并不知道鬼臾区在哪里,却下定决心一定要找到他,天下之大,他是这世间唯一可以救容悦的人。
江令桥站起身的那一刻,容悦似乎猜出了她的心声,在她转身欲离开时,他蓦然拽住她的手,一把将她拉回自己身边,圈进怀里。
“没用的,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这是宿命,逃不掉的……”眼角流下黯然的泪,他说,“阿秋,日后你若是见到了他,不要把我身死的消息告诉他,好不好?就当我永远留在人间,被这里的繁华迷了眼不肯回去。纵使恨我一辈子也好,只求永远别让他知道真相,他举目无亲,一生只有我一个徒弟,年纪大了,承受不住……”
他哀声乞求她,一如缚魔石柱那一日,她长跪于地向他求死。江令桥的眼泪簌簌而落,在他怀中无声地点了点头。
她后悔了,如果可以,她希望在自己被四景贯穿的时候就死在了雨花台上,那样的死重于泰山,为了兄长,为了父母,为了相思门上下,也为了容悦。如今看到他活得人不人鬼不鬼,她心里比他更疼。
这一夜,他们相拥而眠。
夜入深处,春雷滚滚,冷雨开始淅淅沥沥地砸下来。
江令桥是被一声巨响惊醒的,睁开眼时,容悦跌倒在地,痛苦地扭作一团。
他将药罐砸碎,碎片紧紧握在手中。鲜血自指缝漫出,红得醒目,却始终不肯放手。行医之人五感闭塞,救不了旁人也救不了自己,他的世界一片空白,永永远远只剩下自己孤身一人。头脑还清醒着,身体却盲了,他不再记得药香萦绕鼻尖的气味,不记得拥抱的感觉,不记得指尖揩去眼角泪的触感,人世间一点点从他的脑海里褪去,他无法挽留,哪怕流血也无所谓,他想找回疼痛的记忆,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
眼泪自江令桥脸庞平静地流淌,她从床榻上起身,借月色缓缓走到容悦面前,拨开他的手指,无声地取出那片染血的碎瓷。
这一回,是容悦先忍不住的。
他轻轻颤抖着,喉间传来呜呜咽咽的啜泣声:“阿秋,我好痛苦……我,我怕我扛不过去……”
这么多天以来,这是他第一次在江令桥面前宣泄,却依旧竭力隐忍着没有大肆发作。
江令桥啜泣着:“你说过你会一直陪着我的……你不可以骗我,你已经丢下我一次了……”
“对不起……”一滴泪自容悦眼中灼灼而出,他说,“阿秋,或许……或许我不是你命里的那个人,你那么坚强,没有我也一定要好好活下去的……”
哪怕听不见,他也可以猜到江令桥此时的言语和神色。鲜血污了她的裙子,他紧紧握着她的手,苦涩地咧出一抹笑:“可是……我既希望你忘了我从此好好地过,却又贪心地奢求你可以永远记得我……”
悲伤到极处,声音会愈来愈轻。他的喉结无声地滑动了一下,伏在她耳畔抽噎:“星星亮的时候,就抬头看看我,即使我身处虚幻,只要你还记得我,我就永远存在……”
江令桥泪如雨下,她的喉间疼得厉害,几乎发不出声。惊电猝起的时候,长夜亮如白昼,她俯身抱住他,哭着摇头:“你哪儿也不许去……你说了会一辈子陪着我的,你不可以食言……你要是走了,我会把你忘得干干净净,我才不要一个活在回忆里的死人……”
“要记得梦见我,每一生……”
天像是破了个口子,雨势倾盆,水滴溅落在窗棂上,是另一种安然温和的抚慰声。
某一刻雷声隆隆,容悦的嘴角忽然噙起一丝笑意,他惊喜地抚摸着江令桥的脸庞,与她额头相贴:“阿秋你闻,是扶桑花的味道,我好像闻到了!”
江令桥吸了吸鼻子,却因哭得厉害而什么也没能闻到:“真的么……”
他俯身轻吻她的唇:“真的,和我们初来桃源村时一模一样,我不会忘的。”
话音落,一滴泪砸在地上,黑夜中不得见。
才至初春时节,哪里会有扶桑的身影。他拥着她,唇瓣颤抖着:“阿秋……我已经太久太久没有闻到过花的香气了……我,我好想再闻一闻……”
彼时大雨滂沱,江令桥胡乱地揩去脸上的泪水,哭着应他:“你等一等,我一定给你寻来……”
她将地上的碎片清理干净,又在容悦周围下了重重护身的法术,以免他在无人时自戕。临行前,回眸悲楚地看了他一眼,那一眼极尽漫长而又无比短暂,敛下目光时忍不住红了眼眶。
女子转身,最终抬步走了出去。
至此,这间狭小的屋子只剩下容悦一个人。他面窗跪坐着,如囚笼之中不得恩赦的罪徒。
巫溪已死,天劫不是应该结束了么?为什么自己得不到救赎呢……还是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这是一场无解的棋局,而自己不过是一颗无关紧要的棋子……
今夜,这颗无足轻重的棋子即将命陨。
他的唇角溢出一行绝望而孤寂的殷红,适逢屋外划过一道惊天的霹雳,电光石火间,静默低沉的暗夜再一次亮如极昼,煞白的光芒刺破窗棂,映在容悦瘦削苍凉的脸上。
那是光么?又是什么光?容悦看不见,却依稀觉得眼前的无边混沌中蓦然掠过一道惊鸿,亮亮的,好像,有暖意……是太阳么?他已经许久没见过太阳了,久到有些记不得和煦是什么模样,落在身上又有几分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