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毫不怀疑自己现在给大腿拍个照报警,钟翊今天就得在德国蹲局子。
卧室门被静静推开,钟翊一手握着门把手,一手端着一杯温水,正想悄悄进来。见到人醒了,站在门口愣了愣,随后马上走过来把水放在床头柜上,坐在他腿边的床沿问,“醒了,睡得好吗?”
林瑧不说话,拿起水杯一口气喝干了里面的温水,嗓子才终于活过来。他用脚蹬了蹬钟翊的腹肌,让他离自己远点儿,“暂时不想看到你。”
钟翊抬手捞住他未来得及撤回的脚踝,手心贴着温热的皮肉与精致纤细的骨头,一只手就能严丝合缝地圈住。他把脚腕捏在手里往旁边打开,低声喃喃讨好,“别不想看我,我买了药还有中餐,先擦药再吃饭。”
林瑧还是不太想理他,这次真的太过分了,他需要再气一会儿。
斯图加特没什么中餐厅,钟翊在谷歌地图上找了很久才找到一个卖川菜的,林瑧平时就吃不了太辣的,而且现在的情况也不能吃辣,钟翊只能打包了两个清淡的小菜和一份汤回来。
林瑧坐在套房餐厅岛台边的高脚椅上喝汤,一只脚悬空,另一只脚踩在钟翊的膝盖上,钟翊单膝跪在他脚边替他给大腿上的咬痕擦药。
擦完药林瑧也消了气,钟翊坐在另一侧吃他剩下的饭菜,两个人轻声聊着天。于白济已经坐上了回国的航班上,林瑧自己的机票在钟翊来斯图加特的那天晚上就退掉了,“我这次有大概五天的假期,你什么时候回申州,不急的话在欧洲多玩两天吧。”
钟翊算了算,vtel申州中心大楼开业前的大项目基本上都已经成功敲定上线,目前的工作他都能线上处理,只是,“不急,但我没带工作电脑,寄过来太慢,所以要先去一趟欧洲总部。”
“嗯。”林瑧歪头拿起手机查看机票,“你们欧洲总部我记得是在米兰,对么?我还没去过呢。”
钟翊一笑,“我也没去过,听说欧洲区总很严肃,也不知道给他打办公申请会不会被驳回。”
下午林瑧原本是准备在斯图加特逛逛的,他在网上查到这边有座奔驰的车博物馆,图片看着很吸引人。但大腿根的肌肉动两下都不舒服,从起居室到洗手间就这几步路的距离都恨不能让钟翊抱着,所以最终还是放弃了出门的打算。
去米兰的机票定在的明天早上,在斯图加特的最后一个下午两个人窝在酒店起居室的沙发里看了部动画电影。
这片子是个系列电影的第二部 ,第一部他俩在读大学的时候一起看过。当时钟翊说自己是第一次进电影院,林瑧还不信。
林瑧的爱好经常被富二代的朋友嘲讽幼稚,他喜欢打市面上大热的游戏,曾经开麦被小学生队友喊过叔叔;喜欢看动画电影,多低龄的都看,经常买票进电影院后发现满场都是闹哄哄的小孩儿。
后来他打游戏再也不开麦,也宁愿待在家庭影院里一个人抱着狗看电影。罗威纳挺喜欢动画片的,这市面上口碑好点儿的动画大片林瑧都带它看过,除了他们现在正看的这个系列。
林瑧窝在沙发一角,腿上盖着薄毯,侧躺在钟翊怀里,仰头问:“你后来看过这个吗,第二部 。”
钟翊盯着荧幕里忽明忽暗的片头,捉着林瑧的手指在指尖把玩,“看过,在纽约一个人看的。”
“好吧。”林瑧觉得有点不公平地撇撇嘴,“那你不许给我剧透。”
钟翊拉着他的手指沉默不语,直到影片开始五分钟后才低声开口:“没办法剧透,从这里往后我都不记得了。”
林瑧微微张开嘴,有点纳闷,“为什么?不好看吗?”
钟翊摇摇头,嘴唇轻轻抿了抿,眼神回避着林瑧的询问,不知道是难过还是不好意思,低着头用额头蹭了蹭怀里的人,毫无知觉地说出让人心脏发酸的话,“一直在想你,没注意好不好看。”
林瑧有点难过地在他怀里转了个身,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下巴搁在他肩上,不知道在哄自己还是在哄钟翊:“那我们现在扯平了,刚好可以一起重新看。”
片子是个喜剧,林瑧看第一部 的时候就喜欢得不行。
那是大二的刚开学,9月,申州热得跟三伏天没什么区别。林瑧和钟翊上周的口语课没上,因为钟翊在结束暑期工之后还是抽空回了趟老家,刚好错过了林瑧定的时间。
这周学校开学,升入大二专业课加了不少,林瑧特意找钟翊要了他的选课表,以确保自己和他的专业课都选到了同一个老师。
暑假全勤给这小子上了两个月的口语课,林瑧只等着这学期的专业课作业当甩手掌柜了。
开学第一周,林瑧特地提前跟钟翊确认过他周五下午空着,微信通知他:
——周五下午两点,图书馆门口咖啡店。
——好的。
弄得跟地下党接头一样。
学校里有空调又适合上口语课的地方不多,图书馆里的自习室肯定不行,教室也不确定会一直空着,林瑧便选了这个咖啡店。
钟翊几乎每天都要来图书馆,门口的咖啡店他路过过接近700次,却一次都未曾进去。咖啡店门口的小黑板写着每月更换的特色新品,最低20一杯的价格足够让贫困生望而却步。
周五下午钟翊依旧是提前到的,林瑧还没来,他找了个角落的桌子坐下,兼职的服务生拿菜单过来,他拘谨地翻开看,菜单上印着手写体的花字,全是他看不懂的名词。
大山农村出来的小土狗甚至分不清香草馥芮白和焦糖玛奇朵究竟是甜品还是咖啡的名字,他只能沿着菜单点了一个最贵的单品以及一杯白水。
玻璃杯装的瑰夏冰美式放在钟翊的白水对面,在桌面上凝出一滩水渍时林瑧才姗姗来迟,他迟到了接近十分钟,因为嫌弃外面太热拖了很久才出门。
钟翊的目光从林瑧走进咖啡店起就一直黏在他身上,林瑧穿着简单又昂贵的落肩衬衫和牛仔裤,衬衫领口开了两颗,露出一点平直的锁骨和锁骨中间闪闪发光的潮牌金属项链,精致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黑超墨镜,看起来像个喜欢臭脸的漂亮大明星。
林瑧刚刚从临江仙吃了个午饭过来,被晒得有点口渴,落座后摘下墨镜,眼睛瞥了一眼桌上了咖啡,抬手叫来了服务员,“给我一杯气泡水,谢谢。”
钟翊呆了一秒,轻轻指了指特意为他点的咖啡,声音有点犹疑,“不喝么,这个。”
“嗯。”林瑧把玻璃杯推给他,“我不喝美式。”
玻璃杯在桌面划出一道清晰的水痕,钟翊捏着杯壁小小地抿了一口这杯比他一周午饭还要贵的咖啡。名字这么好听,却原来是苦的,比他小时候在大山医馆里喝过的中药还要苦,菜单广告词里说的果味和香味他一点都没有尝到,从舌根到胃都翻涌着苦与酸涩。
他为了不浪费,硬生生在一个小时的口语课里小口小口喝掉了整杯美式,喝到后来冰全部化在水里,咖啡液变成了一点都不高档的浅棕色。
一个小时快结束的时候隔壁桌来了两个女孩儿,化着妆,穿得也很漂亮,手上拎着购物的袋子,看起来像刚逛完街回来。
她们热烈讨论着中午一起看的电影,林瑧心不在焉地听了一耳朵,拿出手机搜了搜,发现他之前关注过预告片的一部动画电影今天上线了。
最近太热了,林瑧把课约在周五就是因为周六不想出门,那就索性今天把电影也看了。离学校最近的电影院有一场三点四十的拍片,他抬眼问正在小声跟读文章的钟翊:“你上完课去干嘛?”
钟翊被他打断,懵懵懂懂地抬眼,“准备回寝室。”
林瑧便自顾自地买好票,通知他:“行,那陪我去看部电影吧。”
钟翊没有拒绝的权利,到电影院之后影片还有10分钟开场,周五下午人还挺多的,林瑧自己去取票,钟翊拉了一下他的胳膊,问:“你要不要吃爆米花?”
好多检票的人手上都捧着大桶的爆米花与可乐,钟翊没进过电影院,也不知道林瑧会不会喜欢这种小零食。他只在寝室时听到室友聊天时说起过,室友吐槽女朋友每次看电影一定要买爆米花,不吃都要捧在手里拍照。
林瑧的手肘被一只大手轻轻碰过,一触即放,他其实不怎么吃这东西,觉得粘手,但抬眼撞进钟翊看起来有点期盼的黑眼珠里,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钟翊排队买了份爆米花和可乐的双人套餐,在检票口等林瑧的时候很像陪女朋友来看动画片的男大学生。
坐下之后还要看几分钟的前插广告,林瑧咬着爆米花和他闲聊,“这个公司的电影我都很喜欢,年初上映的那部robopocalypse你看过吗?”
钟翊摇摇头,诚实回答:“这是我第一次进电影院。”
“不可能吧……”林瑧下意识地质疑,但马上想起来了钟翊贫困生的身份。
他刚给钟翊上课时有一次嘲讽地问过:“你在哪里学的英语,法国吗?”钟翊没听懂这个讽刺,说了个他听都没听说过的城市,林瑧回去查了之后才知道在西南云省的一个偏远大山里。
他当时没道歉,现在也说不出对不起,梗着脖子扭过脸不说话了。
沉默一直持续到电影开场,林瑧才想缓和气氛,凑到钟翊耳边开口:“你尽量不要看字幕,用耳朵听,看自己能听懂多少。”
电影院只能小声交流,林瑧一只手掩着嘴巴,喝过冰可乐的呼吸凉凉的,吹在钟翊的耳边。钟翊如触电一般缩回去,沉默着点头,眼神飘忽不定,过了好半天才把注意力放回电影里。
印象里那部电影确实很好看,整场下来林瑧只和他说了那一句话,剩下的时间里一直在笑。林瑧胳膊撑在作为中间的扶手上,托着下巴被逗得身体发抖,或许是距离太近,近到那份颤抖和钟翊的心跳都产生了共振。
林瑧看完电影出来心情变得很好,他问钟翊饿不饿,要不要顺便一起吃个晚饭,钟翊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第一次拒绝了林瑧,“7点学生会那边有个迎新会的排练,我得回去了。”
林瑧没说什么,他本就不饿,刚才吃爆米花吃得很饱,既然钟翊有事那就不吃饭了,分别之前问了句:“大一的迎新会是明天下午吗?”
“嗯,你来看吗?节目……还挺多的。”
林瑧耸耸肩,“算了吧,太麻烦了。”他说完突然笑了一下,问:“你有节目吗?”
钟翊摇摇头,眼睛微微垂着,那是林瑧第一次觉得他像只有点可怜的小狗,“没有,我没有才艺。”
“那我不去了。”
林瑧没想到自己第二天还是去了趟学校,因为在隔壁大学任教的外婆恰好去申大办事,叫他过来陪几个商学院的教授一起吃顿午饭。
林瑧对陪教授吃饭这件事没兴趣,但外婆难得约他一次,他不能拒绝。餐厅就在申大门口,一顿饭吃了好几个小时,几个老教授在桌上把酒言欢,喝到下午三点多才散场,林瑧在那里如坐针毡,好在他是个学生,不用陪酒。
从餐厅出来后林瑧才发现原来外面下起了大暴雨,之前的天气预报并没有说过今天会有雨,林瑧只能在餐厅借了一把伞把外婆送上车。
他的车停在申大里面,他撑着伞一边走着一边想,不知道这雨是几点开始下的,今天的迎新会怕是要推迟了。
去停车场要路过迎新会的场地,就是一个不大的露天体育场,林瑧靠着体育场的围栏走,往主席台的地方望了望,那里果然空着。
人工草坪上散落着杂乱的器材,应该是临时拆除的舞台零件,没有表演人员,也没有观众,只有一个人在雨中忙碌。
他视力很好,两眼5.0,而且雨中的那个人实在很好认。万年不变的黑色t恤与运动裤,清瘦颀长的身影,以及宽阔却总是微微内扣的肩膀,搬运重物时漂亮流畅的手臂线条……不是钟翊还能是谁。
怎么一个人在收拾器材?
林瑧脸上带着疑惑和薄怒,走过去站在正弯腰捡凳子的人面前,问:“怎么就你一个人,其他人呢?”
钟翊被林瑧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暴雨将他鸦羽般浓密的睫毛压垮,缀着水珠糊在眼前,令他几乎看不清林瑧的脸。他抬手捋了一把眼前的水珠,问:“你怎么在这里?”
林瑧懒得解释,把伞往上抬了抬,聊胜于无地替他遮了一半的雨幕,“走吧,等雨停了再来收拾。”
钟翊摇摇头,这里风雨都大,打着伞裤腿都能湿一半,他让林瑧快点走,自己却说:“我没关系,有些器材不能泡太久的水,容易生锈。”
“那为什么是你一个人在收拾?”
钟翊摇头:“他们都有别的事。”
“你信吗?”
钟翊笑了一下,发梢和下巴上的水珠如瀑布一般流进衣领里,t恤的布料紧紧贴在身上,露出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清瘦的肌肉与骨骼。他眼珠黑洞洞的,被雨水冲湿,说话时看不出什么情绪,“我信不信不重要。”
林瑧收了手里的伞,陪他站在雨里,泼天的雨幕将他的声音砸碎,碎成冷冽的冰花,“钟翊,你知道这是校园霸凌吗?”
第30章 三十
一场突如其来的风寒从周六下午淋了几分钟的雨开始,林瑧周日看过家庭医生也吃了药,在家里捂着被子睡了整整一天一夜也没好全,周一去学校的时候还发着低烧。
也许是薛承雪怀孕的时候抑郁症过于严重,根本没心思补身体,她亏得厉害,林瑧也从小体质就不太行,平时丁点儿不注意就容易感冒。他在美国读书的时候就总用这个借口请假,这样就可以一整个星期都待在房间不需要见人也不需要出门。
原本林瑧想的是直接翘掉整个周一的课,若是被发现了大不了再去补个假条,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他没料到当时盲目跟着钟翊抄的课表,竟然选到了在外公的饭局上见过的一位教授的课。
林瑧翻开课表的时候眼前一晕,担心自己在学校自由散漫的作风被捅到外公那儿,他竟然咬咬牙在周一大早上出现在了学校。
林瑧踏进教室门口的时候险些迟到,离打铃也就半分钟,教室里坐满了学生,钟翊板板正正地坐在第四排,那条靠窗,都是三位一排的长桌,他身边照例空着。
林瑧走过去把专业书随手摔在桌上,耷拉着肩膀站在他旁边的过道里,“让我进去。”
钟翊抬起头,随后像是被烫到似的站起身,往旁边侧了两步,林瑧看也没多看他一眼,屁股一沾上椅子就趴下了。
“困得要死,我先趴会儿,教授看这边了你叫我。”他嘟囔完确保钟翊点头后才阖眼,谨慎得跟高中生似的。
今天专业课的教授教学水平高,但眼神其实不太好,他上课不爱点名,也不管底下学生听不听,只专心讲自己的。
钟翊认真地听,背脊挺得像支青竹,手里的二手旧书又新增了不少笔记。林瑧在他旁边睡得不沉,因为低烧脑袋隐隐地胀痛,他眉心不自觉地蹙着,眼皮和睫毛不安颤抖,宛若经不起秋风的蝴蝶,在眼睑上落下簌簌的影子。
九月的日头太大了,林瑧就坐在窗边,阳光斜斜照进来,把木头桌面都晒出一层蜜似的光泽。钟翊余光瞥见林瑧前额和后颈出了一层薄汗,瓷白的脸颊皮肤透出浅粉色,还以为他是被晒热了。
正上课呢,起身去拉窗帘太引人瞩目了,而且他的位子要碰到窗帘就势必会吵醒林瑧。钟翊左右看了看,拿自己挂在椅背上的旧书包放在了向阳的桌面上,替林瑧挡着光。
林瑧在他挪书包的时候就醒了,他渴得难受,但今天来的时候迷糊,忘了带水。唇舌被高温炙烤得干燥难忍,脸贴着趴在桌上的胳膊转了个方向,微微睁开眼睛看向钟翊,小声问:“有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