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秋冬,杨剪喜欢哪个季节?杨剪会不会说他善变。最怕的是杨剪哪个也不喜欢,也不在意他的变化。他又真正变过吗?他还是那个胆小懦弱但又充满愤怒的自己,是雨后墙缝里活不了几天的蘑菇,是消毒液瓶口那颗马上就要死掉的细菌。每一次都是杨剪给他的那一口气吧。然后好死不死地活到今天,他们都过得不太好,他看见杨剪心里空了好大一个洞,把自己捏成什么形状也填不进去,问了那么多,碰不到的地方还是碰不到。
只有一种毒跗在骨头上,黏合在两人的关系间,先是狡诈潜伏,再是疯狂蔓延,总之它一直在发作,让拥抱无法取暖,也弄脏交握的手,好像总有一天会把他蛀成一个空空的壳,什么都不剩。
人活着不是为了快乐。
的确,李白知道最容易快乐阶段应该是童年,那时的目的总是很单纯,开心就好。而对于他和杨剪来说这是早已错过的东西。
所以不快乐,也可以活,是吗?
就像早就不追求快乐的杨剪陪他到现在?
谁相信他现在才懂。
那天员工都下班了,李白一个人在店里待着,无聊就打扫了上下两层的卫生,等到很晚才往家里回。大概是工体那边演唱会刚散,有不少拿着应援棒的追星族在空阔的马路上游荡,末班车销声匿迹,当李白骑着那辆雅马哈回到那个寂静的老小区,爬上那栋方方正正的楼,杨剪果然已经关灯睡了。
餐桌上有一厚沓批改完成的试卷,“20162017学年北京四中高三(上)月考物理试卷”,“审卷人:魏华,制卷人:杨剪”。李白摸过一个个红勾,摩挲这字样。他又轻轻脱了外套,走进卧室。杨剪躺在床的左半边,均匀地呼吸着,像片黑色的影子。
近看这影子却是不平的,杨剪一个人睡觉的时候总会侧躺,把自己蜷缩起来,像只虾米。
李白拉过被子,盖住毛衣和裤腰间的那截白腰,他觉得自己就要跪下了,就要站不起来,他想亲吻,想放软骨头,想和床上这个人躺在一起。
想从后面把他抱住。
但李白只是在床边坐了下来,后背靠上床垫侧面,看着纱帘上路灯投来的薄影,他想起到家的时候就已经是十二点半,二零一七年的第一个日子,就被他们这样度过了。
眼睛是肿的,没什么好流的了。
他在床边坐到天亮。
第三天。
李白没想到自己能把杨剪关这么久。那人从始至终都太配合了,连点肢体冲突都没有,最多就是用他的手擦血,就像在极限之前拼命压着自己,避免伤害到他。也不知道极限什么时候会来。李白看着天一点点亮了,太阳是团模糊的灰,冷冷挂上树梢,也在那时,他发现杨剪醒着。这清醒也不知是从何时开始,只知道,杨剪大概默默盯了他很久,那束目光也像晨雾。
相顾无言,他们好像都太手软,于是拿对方一筹莫展,但早饭还是要吃的,冰箱是空的,李白得下楼去买。
早餐铺在靠近小区门口的位置,来回加上等餐大概半个小时,他还是不放心,拿上了杨剪的手机,临行前,还绑住了杨剪的手腕。
那人要是反抗,哪怕只有一下,他就做不到了。
但没有反抗。
杨剪只是看着他,深深地,那种纯粹且专注的难过,很由衷,好像觉得他很可怜。
李白买了二十个包子,两碟小菜,两碗粥,杨剪那碗不加糖,他自己的加三勺,这是一直以来的习惯。前一脚踏出店门,他听到店主跟别人说炒肝儿还没做好,需要等上一刻钟,后一脚就退了回来。
“我也排一碗,别放蒜。”他坐回蒸汽腾腾中。
这就是直觉吗?某根线在他们中间连着,拴着他的脖子,以及杨剪的手。李白隐隐觉得某些事情正在发生,他应该赤急白脸地跳起来,即刻开始狂奔,可他坐在这生锈的旧圆凳上,靠着油腻的墙,带着种突如其来并且心安理得的安逸,都不想再站起来了。
他又开始幻想自己是个学生——知道肯定及不了格,交卷前五分钟干脆盯着卷子发呆,应该就是这种感觉了。
因此当他拎着大小塑料袋走回家里,再走进卧室时,他觉得自己看到什么都不该惊讶。然而又猜错了,包子和保温盒稀里哗啦地掉在地上,李白跑到大开的窗边。
应该没有打开多久,屋里的暖气还没跑完。
而床头的柱子上挂了几圈带血的绳子,李白捋了好几遍,没发现断口。
这绳子是被硬生生地挣脱的。
尽管手法不专业,但他绑得很紧,麻绳内侧有暗红的点痕,太密了,就连成了线。
李白拽着绳头往窗边走,离得太远不得不松开,于是他在窗口张望一番又马上跑回来,把绳子紧紧握回手心。他来回地走,不知道要看什么才好了。可是看什么得出的结果也只有一个——杨剪已经离开了,从三层楼的窗户。
二楼和一楼积满灰尘的空调上都有他的脚印。
应该没有受其他伤,以前在宿舍宵禁时练出来的爬窗经验至今仍然有效,然而李白半边身子探出窗户,目光钉在楼下洁净的水泥地上,只觉得这一切依然惨烈。
杨剪会走,他不是不知道。
他能看到翻窗而出的影子,一块红,背对瓦蓝的天,杨剪背着包吗?背着那沓试卷吗?有没有拿钥匙,还准不准备回来。
从他出发去往温岭就开始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