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秉正站起身来,瞧见阿客宫绦上一只白玉葫芦滚落下来。随手帮她收到一旁,转身离开了。
正文 41风起(四)
这一日阿客醒得早。
她宿醉,便有些头痛。靠在床上省了一会儿,才略觉得四面的陈设不同。知道自己前一夜是歇在蓬莱殿里了。
记忆断断续续的,她只记得萧雁娘将她送进来,说起良哥儿造反一事。又记得有宫女给她喂水,后来采白进来照看她。其余的就一片空白了。
守夜的宫女给外边儿报了信儿,瑶光殿几个大宫女忙进屋来伺候她洗漱。
给她梳头的时候,葛覃就道:“陛下说,娘娘就在蓬莱殿里住下吧,正月里走动多,且不必麻烦再搬来搬去的。缺什么东西,就让宫娥去王昭仪处报领。等过了上元节,再将瑶光殿里用得着的东西,缓缓的搬过来。”
阿客便点头。见镜子前有首饰盒,便随手拉开。里面璀璨琳琅,竟都是全新的首饰。
葛覃便笑道,“婢子查过了,什么都不缺呢。光四季的衣裳,就装了满满一间屋子。”
阿客道:“清点过了?”
芣苡就抱怨道:“还说呢,适才送了单目给我,密密麻麻都是字。这一殿的东西,没个三五日可清点不下来。”
阿客道:“想来王昭仪那边也盘点过了。可这边也不要偷懒,慢点也不妨。且等清点好了,再从瑶光殿里挑着搬过来。”又问,“瑶光殿那边可有人看着?”
芣苡道:“谷风和绿衣在那边。”
阿客便说:“也趁时候,将瑶光殿的东西都清点一回吧。”
葛覃和芣苡便应下了。
元日里百官朝贺,苏秉正是分不开身的。后宫里却还好。太后和皇后都不在了,太妃们要么跟儿子一起住,要么做了女道士,在宫外修行。是以命妇朝贺一节便省了。只家中有诰命的女眷各自进宫,探视自家女儿。也有些位分低的妃嫔,家中没有人入宫,便三三两两约着一道去串门百年。
阿客如今受宠,便如烈火烹油,来她这里的人也多。阿客性子淡,却爱人陪,嫔妃中又多有口才好的,说些辗转听来的坊间趣事,便让她十分入神。可这一日他心里全都是良哥儿的事,便十分的心不在焉。
只强打着精神应酬。幸而她也掩饰习惯了,温言含笑,竟没人觉出不妥来。又纷纷邀请她一道往旁处拜年。
阿客才要拒绝,外间芣苡已经笑吟吟的进来禀报,“三姑娘来了!”
三姑娘自然就是卢佳音的妹妹卢三娘。
众人就羡慕道:“便不打扰你们姊妹团聚了。”然而话是这么说,却又勾起旁的话头,“陛下果然待婕妤不同……我跟家里人也有三五年没见着了。”纷纷就开始数自己多久没见家人了,又说,“幸而皇后娘娘慈悲,日常传赏都不忘捎带上我们。还能往家里送送东西,报个平安。今后只怕是不能了。前日不还有宫女托人往家里带东西,让王昭仪给关起来了吗?”
阿客便道:“皇后在时,也是不许私自往宫外传递物品的。赏赐出去的东西,也都有核档与记录。这倒怪不得王昭仪。”
众人道,“理是这么个理。到底让人怜悯?”
三两句话,便拖到卢三娘进屋。卢三娘生的却与卢佳音不同,是个十分可亲的圆脸姑娘,脸蛋红艳艳的,看着朴实又健康。肤色略有些黑,那双杏眼却也灵动俏丽。乍见了这一屋子莺莺燕燕的美人,也不怯场,只从容屈膝行礼,脆生生道,“见过众位贵人。”
李宝林就笑道:“哟,三姑娘好长相,一看就旺夫呢。”
卢三娘脸上一红,就垂下头去。
阿客就让卢三娘站到她身边去,拉了她的手安抚。笑着帮她回嘴,“你这白白胖胖的,看着也十分好生养。”
众人哄笑起来。李宝林却不扭捏,红着脸笑叹道,“好生养又有什么用?姐姐在时,陛下常去瑶光殿,还能远远瞧一眼。如今姐姐搬来蓬莱殿,日后姊妹们怕是连个背影都瞧不上了。”
众人便纷纷笑道,“瞧妹妹说的。卢婕妤最体恤姊妹们的,日后必不会忘了我们。”
阿客还没开口,卢三娘已笑道:“各人有各人的福气,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我瞧着贵人们都是极富贵的面相,必定还有瞧不见的福气和缘法等在前面。”
众人都道:“借三姑娘吉言,果真如此就好了。”
才将这一行人送走,卢三娘已掩唇偷笑着对阿客道,“这么多人嗷嗷待哺,阿姊可真要好好操劳了。”
阿客只叹了口气,“你这人前抢答的毛病,需得收敛。”
卢三娘只一挑眉眼,笑道:“知道了!我不是怕阿姊让人欺负吗?你由来就是个最好捏的软柿子。”
阿客无奈。与卢三娘聊了回家常,套出来的也不过是继母不慈,异母弟妹不悌。便也不多聊,只道,“一会儿不要口无遮拦,我带你去见见王昭仪……”
卢三娘眼波就一动,问道:“……潜芝公子的阿姊?”
阿客点头道,“是。”见卢三娘已沉静下来,暗暗揣摩自己的言辞。便只女孩儿的心思,不忍心说些泼她冷水的话。
王夕月却十分喜欢卢三娘的性格。
她虽然是朵小白花儿,却最爱霸王花的性格。卢三娘言词爽脆,虽难免有些天真,也不过是这个年纪小姑娘该有的,已看得出是个是非爱憎分明的人。两个人聊得十分投机。
阿客便省下心来,逗弄着小皇子。
这孩子将她昨夜里送的全穿在了身上,带着虎头帽子,穿着虎头棉靴——他似乎对鞋子上的虎头十分感兴趣,不停的试图啃自己的脚。阿客不许,他便攀到阿客身上来,仰着头眼巴巴望着她,一面示意她帮他将鞋子脱掉。
纵然心里为良哥儿的命运担忧,可看到这个孩子,便觉得什么都能熬过来。
她和良哥儿的命运早就分道扬镳,三娘子有句话说得十分对。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她和良哥儿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再选择怎样的人生,也都不过是自己的缘法罢了。他们已是不相干的人,他不知道她的存在,她也救不得他。
虽难免失神——可阿客觉着,自己是想开了。
她只走了一会儿神,三皇子便扒拉着她的衣领,咿咿呀呀说着什么,黑眼睛十分懵懂无辜。阿客只听不懂,待要笑着让他缓缓说。三皇子已露出了十分满足的表情。阿客手上便觉得湿湿的,下一刻肚子上就觉出湿热来。
……他尿了,他居然尿在她身上了!
一屋子人立刻就都忙乱起来。三皇子在乳母怀里咋嘛着嘴唇对她笑,阿客笑道,“你还笑啊!”
三皇子于是弯了眼睛,“嘿嘿。”
奶妈们来帮三皇子换衣裳,采白便将阿客让到里间,“贵人且擦一擦吧。衣服是王昭仪的,瞧着跟您身量差不多。”
阿客翻了翻袄子,已湿透了。自己也无奈的笑起来,“许久没哄过他,我竟忘了。”
她去了腰带、宫绦,解下衣裳来,胸上只兜了一围诃子。采白在她后背上扫了一眼,道,“落了根头发,容婢子帮您取下来。”
阿客便点了点头。
采白手指便勾了勾那诃子,瞧见她右侧肩胛骨上指印般的红痣。就愣了一会儿。
阿客问道:“取下来了?”
采白忙松了手,道:“是婢子看错了。”
换好了衣裳出去,外间正有人在禀事。那人瞧见卢佳音,眼神忙就荡开。
阿客心里就是一动,却也没多说什么,只默默的在一旁坐着。
就听王夕月道:“什么大事?巴巴的大年初一跑过来报!先关着,等过了节再说!一会儿就是陛下的家宴,你也不怕误了我的时辰。”来报事的姑姑嗫嚅着,“因年前为此关杨嫔殿里的宫女儿……杨嫔便有些不饶,说什么‘别光捡软的欺负。’婢子也是十分说不过了……”
王夕月眉毛便是一竖,冷哼道:“这话就说得有趣了,什么叫捡软的欺负?分明是她手底下宫娥不出息,令人抓了先行。我想着,年下大过节的,不几日就是陛下的寿辰,便给她几分脸面,让她关起门自己处置——她是怎么说的?什么‘只管重重的处罚,这些不值当的贱人我是不会护着的’!巴巴的把人供出来。这会儿来跟我‘欺负’!她能不能再丢脸些?”话虽如此,还是道:“我也还是那句话——跟前一个一样处置。先关起来,等过了节再说!”
那宫女忙应下灰溜溜的退了出去。
阿客才上前,道:“什么事,就让你动怒了?”
王夕月就抬眼瞧着她,道:“这回却不是我的事——你殿里的宫女跟侍卫私相授受,让杨嫔给抓了个现行。因去年我关了她一个小宫女,这会儿她吵着要你好看呢!”
阿客一时愕然,道:“这却让我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王夕月笑道:“连我也不知该说什么。横竖先去问问,究竟是传递了什么东西吧。你要不要亲自过问?”
阿客想了想,摇头道:“本来该我先过问的事,杨嫔这么一闹,我反倒不能过问了。横竖只能交给昭仪,还请秉公办理,不必徇私,可也请万勿愿望了好人。”
王夕月道:“我晓得。”
回去蓬莱殿的路上,三娘子就对卢佳音说,“我虽没进来几趟,可也很觉得宫里人心险恶。这个杨嫔——该不会是故意设计了陷害阿姊吧?不然哪有这么巧的事?前脚她的宫女被抓了,后脚她就将阿姊的宫女给抓出来了。”
阿客只沉默着。她也很觉得这件事十足蹊跷。可细细的寻摸,却又没哪里不对——归根结底,还因此事十分符合杨嫔的风格。
到底还是多问了一句,“你觉得,我该怎么办?”
三娘子认真琢磨了一会儿,道:“阿姊还是差个人暗暗的调查,别等那边发难了,你这里还一窝黑——坐等着接招就只有挨打的份儿。还有,皇帝陛下不是喜欢阿姊吗?阿姊也不妨在他那里备个案。有人撑腰,万事不愁。”
阿客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我只觉得这些事十分烦人,想讨个清静都不能。”
话虽这么说,夜里苏秉正去的时候,阿客还是将这件事零零散散的说给他听了。
“莫名其妙就遇着这么件事,令我一头雾水。”
苏秉正只笑着将她圈在怀里,“怎么你自己殿里的宫女,自己都收束不住吗?”
若是阿客自己的宫女,莫说三五十,三五百她也收束住了。可卢佳音这厢,她却几乎是从零开始认起。中间又兼生病、照料三皇子。虽也寻名目梳理了一番,也不过是进贤退不肖。到底时日浅了,未能明察。何况位卑则人贱,以她如今的地位,身上总是容易寻出破绽来的。
阿客就道:“人心惟微,再明正典刑,也难于把控人心。臣妾才具有限,关门过日子,也许应付得来。可若与人对阵,只怕浑身都是破绽。”
倒让苏秉正也沉默了一阵子,他从后面亲了亲她的颈子,沉声道,“别怕,有朕在,朕也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
作者有话要说:……结果又熬到后半夜了
正文 42风起(五)
年假里无事,苏秉正便日日耗蓬莱殿中。
蓬莱殿梅花千树,正开到最美好的时候。过了年天气便稍稍回暖起来,花枝上积雪成冰,更显得琉璃般剔透明净。苏秉正爱这景致,便将糊窗的薄罗揭了。床前陈了榻,榻上置一枚方桌,一盏茶一卷书,常常一坐就一个早上。倦了时抬手便能推开窗子,就有清冽的风沁着芳香迢递进来。那满园红梅如画,最赏心悦目不过,一时就能让疲乏散尽。
他蓬莱殿夜宿的多了,两位皇子便常辗转到蓬莱殿请安。
王夕月自然也抱着三皇子过来。三皇子瞧见阿客就十分兴奋,回回来了都要将全身的本事演练一遍。王夕月将他放到苏秉正身旁,他也必想方设法往阿客身旁凑。苏秉正也不十分管,只含笑瞧着他向阿客献宝,偶尔还提供方便。
待凑到阿客身旁去,纵然阿客不理他,三郎也十分乖巧的仰头望着他。阿客和王夕月聊到有趣时抿嘴一笑,他也仿佛听懂了一般兀自笑到绝倒。惹得一屋子都跟着他笑。
自然也不能总是不理他。否则他又要发熊孩子脾气,攀到她身上去,拽她的衣服抬手遮她的嘴,不许她和王夕月说话。
王夕月就只能十分无奈的将他从阿客脸上拿下来,按到膝盖上,“再淘,下回不带来了。”
他便乖巧的王夕月膝盖上坐一会儿。一会儿之后就故态复萌,王夕月就再将他按到阿客的膝盖上坐一会儿。
阿客抱着他的时候,他常就静静的睡了。
若不睡,便难再将他抱走了。他必定要牵着阿客的手,十分无措的望着阿客,一叠声的叫“爹”——大约他叫“爹”的时候苏秉正总是尤其高兴,哪管他反了天也能高兴的和他一起折腾,是以他做错了事或是想要什么的时候就总叫“爹”。
每回阿客都十分心酸。可她也最多只能笑说:“何必这么急着回去。”
王夕月的心情可想而知也不会太好过——自她那边论,她和阿客都是庶母,都照料过三皇子,且她照料的时日更长。可眼看着三皇子是更喜欢阿客的,自然难免生出些情绪来。
不独她,连流雪也十分看不过去,“您带小皇子去给陛下请安就罢了,何必还留下跟她说话儿?小皇子太亲近她,又该将您摆什么位置?等闲而论,让您去她的住处请安,就已十分不该了。想来纵然您不去,皇上也不能说什么。”
王夕月也沉默了许久,才道:“若有一日她成了这孩子的嫡母,纵然要将这孩子养自己身旁,又能如何?如今不过抱着三郎去让她瞧瞧,就十分不忿了?”
流雪才倒吸了一口气,忙掩了嘴,道:“就算轮不到萧嫔、您,乃至淑妃,何以就轮到她了?”
王夕月脑中就想起苏秉正不经意间望过去的眼神,道:“不独不懂,也不十分明白。可觉着……”话说了一半,也就不多说了,只道,“……世事也没有绝对。她若贪心不足,也不是好欺负的。”
阿客的心情也十分艰难。然而如今已日日都能见着三郎,似乎已没太多可抱怨的了。
可夜深静,苏秉正睡熟时,她也总是难寐。睁着眼睛半晌,心口里仿佛有无数的东西,又仿佛只是那么简单的一个渴望。可到最后,也只能叹一口气。
这一夜她一个背对着苏秉正,也是心中拥塞难眠。可她要叹气的时候,苏秉正忽而就将她翻过身来,压了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