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续带了一壶酒,浇在墓前。初冬的土壤不十分干硬,酒浆慢慢渗入地里,隐约有浇薄的酒气萦绕鼻端,再认真嗅时,却又不见了。
“我原想,待到这些事都了了,就来此地为主人守墓。”他轻声说。
我又笑了,拍他的肩:“你走罢。去战场上杀敌也好,在叛军背后伺机行事也好。待你平安归来,再为他守墓。”
杨续郑重地对我行礼。躬身时,便显出那副瘦而硬的脊骨来,看去比平日更清削,也更坚韧。
他将酒壶留在墓边,对着封土堆叩头下拜。站起身后,他顿了一顿,忽然换了更为谦卑的语气和称谓:“某……觍颜求女郎一事。”
我颔首,只听他道:“女郎身貌不老,想来有宿世的仙骨,能在人间长久活下去。某听和尚们说,人死之后,尚有来生。若主人当真转生,如今也有十岁了……不知他身子康健否。若他转生的人家还在大唐境内,而女郎过几年又遇上了这一世的主人,万望女郎……待他好些。”他说得很急,除了两处细微的停顿,竟是一气呵成。我张了张嘴,又很快闭上。
“某对女郎并非无怨。但主人和女郎在一处时每每开怀,某也曾亲见……故此恳求女郎,即使这一世女郎与主人依旧无缘,以后的很多、很多世里,总有一世,你要待他好些。”
我吞咽两下,压抑喉间的血腥味,向他回了一礼:“若到时你主人还喜欢我,我定然遵命。”
杨续头也不回地走了。我最后看了一眼那静默的封土堆,懊丧地道歉:“对不起,我欺瞒你的部曲。”
又一口血从喉头喷涌而出,砸在墓前犹有酒香的土地上,蒸腾起丝丝微浅的热气。
“我觉得……我大概等不到任何人的来生了。”
第105章 万国衣冠拜冕旒
北风卷着雪片,一圈又一圈地在空中打转。午后的天色阴沉,潇潇的灰糅着苍苍的蓝,是一种疏冷的色调,再加上飞舞的白色雪片,便越发含混而沉重。“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霄”,怕就是这样的况味了。腊月了,可不是岁暮吗?
宣阳坊南面几座宅邸彼此相连,原本是杨家三位国夫人和杨国忠的宅子。杨家的姊妹们香消玉殒,楼阁成空,杨国忠家门前的戟架和长戟也不见了,但专为宰相宅第铺设、一直通向皇城的沙堤却还在,浐河细沙混着雪块和黄土,踩上去还是很结实。长安城里都是黄土路,因此宰相门前的沙堤足以昭示至高的尊荣。战乱来临、贵贱颠倒的时节,乱民和叛军抢走夫人们内室里的玉如意和夜光枕,放火焚烧异香馥馥的紫檀床榻和几案,而沙堤只剩下了最本质的踩踏价值,没有人会因为它曾是尊荣的象征而把它装起来带走。
沙堤一仍其旧,宅里的人却换了一批。两个士卒守在门外,是为看管宅里的犯官们。宅门不好接近,稍远处站一站却是使得的,我站在树下,扯了扯身上的鹿裘,又抱紧了手炉,向西边望。新任中书令崔圆的宅子,就在紧挨着宣阳坊的崇义坊。
雪稍微小了些,两坊间的路上拐出了几个身影。其中三个身影较为文弱,在高大的坊墙下显得甚是清羸,而另一个人则穿着甲衣。我抹了把脸上的雪水,迎了过去。
三个人的气色都还好,是件幸事。近八十高龄的画圣吴道子在战争中下落成谜,“小李将军”李昭道是李林甫的堂弟,算来没比吴道子小几岁,再也拿不动画笔,王维举荐、师承曹霸习学画马的韩干也不知去了何处。开元年间兰菊竞秀的大唐画坛,如今枝脉凋零。剩下的名手画师中,这三个人占得了半壁江山。
张通和郑虔脸色疲惫,径自回了杨国忠的旧宅,余下王维和那个押送他们的甲衣兵士。兵士不待我出声求恳,就向我拱了拱手,温声道:“某从前是安……”刚说出“安”字,他立时纠正自己,“是李将军帐下的校尉,几番辗转,随王侍郎守过太原城。某不敢为难侍郎的兄长,不过娘子最多只能叙半刻钟的话。”他说完就走开几尺,留出地方给我们说话。
安重璋在乱中功勋卓著,因安禄山的缘故被皇室赐姓为李,以后不再与叛贼同姓。王侍郎则是王维的弟弟王缙,作为太原少尹,辅佐李光弼守城有功,加官刑部侍郎。
“你怎么来了?”王维皱着眉,很不同意的样子。
我把手炉塞给他。
“你自家留着,天冷,不要再来。”他拒绝,举步要回杨宅。
我的眼光落在他的衣袖上。他们都是曾经陷贼的犯官,现今被褫夺了自由,只能穿寻常的士人襕袍,活像白了头发还没考中进士的年老书生。
“你的手臂怎么了?”我指着他的左臂。
他匆促的脚步微妙地一滞:“染了颜料和鳔胶。”
粗糙的衣袖上染了几块茜红,似乎是珍贵的外来染料“猩猩血”,在暗淡的雪天里也浓得亮眼。
我忍着咳嗽,平直地重复:“我说,你的手臂怎么了。”
他叹了口气,没有法子回避:“下梯子时脚步不稳,略碰了一下,不是紧要事体。”
我应了一声,没再说话,他反而摆出个笑容:“杨续那日责我的言语很有道理。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设若为崔相公画壁就能免于死罪,不可不谓叨天之幸。我不觉屈抑,你也别为我难过,我们一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