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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弯白白的月亮照上城头,黄河在他们的背后。冬日里的河水是安静的,他们听不见水声,耳中只有乌鸦的啼叫声,砖石与铁锤的敲打声。乌鸦寻觅未被掩埋的尸体,活着的人敲敲打打,修补被叛军攻破的城墙缺口。敲打声里,时而响起一两句低低的话语。
    叛军又一次攻城之前,李抱玉也坐下来,短暂休息了片刻。
    “修得如何了?”杨续问。
    “恐怕难以为继。”
    杨续没有说话。
    “那年,我遣了人去长安护送阿郁的,却没有遇上你们……对不住了,害得你们主仆受伤了。我也……对不住故李左相。”李抱玉突然说。
    月光越来越暗了。星河耿耿,曙色将至。乌鸦停止了叫唤。
    杨续在黑暗中摇了摇头,依然没有出声。李抱玉并不介意,站起身来,继续去看他们修补城防了。
    与黎明一同来临的,是叛军的又一轮攻势。
    这一日,李抱玉只坚持到了下午。他派人出了城,和敌军将领周挚、安太清说了什么。不多时,城外的兵马像退潮时的河水一样敛去了。
    “你和他们说了什么?”杨续问。
    李抱玉取下兜鍪,擦拭鬓角的汗水和颊边的血渍:“我说,我们的粮已经吃尽了。待我说服城中诸将,明日就开城归降。”
    杨续又不说话了。
    李抱玉没有管他,自顾说道:“今夜我将遣铁骑二百出城,绕到叛军后方的林子里。明日叛军攻城时,这二百骑兵就与城中的兵马共击叛军,表里夹攻。杨壮士,你要去么?”
    杨续怔住了。他望着对方口边呵出的浅白雾气,一时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却很快答道:“去。”
    “我也去。”张五娘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
    她脸上尽是倦意,眼里布满血丝,一只手用刀拄着地面。李抱玉看了看她,点点头:“好。”
    张五娘走下城楼。五十余岁的将军目送着妻子的背影,沉默了数息。
    “为什么?”杨续忽然问道。
    实则,他也不知自己问的是什么。然而李抱玉似乎听懂了。
    “好多事情,我们早已知道了。我们也想过要避开的……”他简短地笑了一声,像是要用这笑声消解话里的什么情绪。
    “你们?”
    他和谁?司空李光弼?
    李抱玉没有解释。他重新戴上兜鍪,转过身去:“既然避无可避,也只能去做了。我娘子常说,《孟子》里她最喜爱的一句,就是‘如舜而已矣’。”然后,他就又去督促兵士们修缮城防了。
    这个夜晚,月亮大半隐在了云层里。
    骛行潜掩,钳马衔枚。他们悄然出了城,到了叛军后方。
    张五娘就在他旁边。她的身姿被甲衣压得有一点弯了,却又有一种隐隐的、像要顶回去的坚韧。
    “‘如舜而已矣’……是什么意思?”在寂静的等待中,杨续问张五娘。
    女子专注地直视着前方,话音平稳:“孟子说,我们都是寻常人,永远也比不上舜这样的人。但又如何呢?我们也只要尽力像舜一样罢了。”
    “唔……”杨续发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应答声。半晌,他才又道:“多谢娘子。”
    又一轮朝日,又一轮厮杀。
    刺出,收回。刺出,收回。他们杀了很多很多人。叛军撤走了。
    叛军放弃了南城,转而合数支兵马之力,急攻李光弼亲自坐镇的中潬城。
    南城之围解了,而张五娘没能活着回到城中。
    李抱玉的表情很平淡。
    他凝望着那具仍然穿着甲胄的遗体,纹路深刻的唇角漾起一个浅淡的、如释重负的笑容。他挥了挥手,让跪倒在面前的士卒们起来,自己弯下腰,抱起了那具遗体。他的动作很轻柔,让杨续想到他的新名字:抱玉。上皇给他改这个名字,是为了称赞他怀抱不俗的才德。然而此时他的动作,却真像是抱着一块易碎的美玉哩。
    杨续眯了眯眼,直视着惨淡的日光。他没来由地想起了龙门山奉先寺卢舍那大佛的眼神。那种眼神,就像这日光——看似温慈亲切,实则高高在上,毫无暖意。
    而主人……就长眠于那种眼神之下吗?
    又或者……主人已经转生,如今已经是个少年郎了?这一世,他还喜爱喝酒吗?再过几年,他就要长到自己初初跟随他的年纪了。生逢乱世,他有没有书可读,有没有笔墨纸张……不,他平安吗?他在哪里?他在战火纷飞的中原,还是在五岭之南、绝漠之北?在天竺?在拂菻?
    杨续从未如此想回到主人的身边,但他暂时还不能回去。
    他站了起来,擦干了刀刃上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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