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谢予安再好,现如今在阿爹手中,生死情爱皆由阿爹,在我眼中,他和戏台上唱戏的又有何差?”
是,她是喜欢排戏!
可她只喜欢排戏!瞧着一出出好戏在她面前上演,她就是这戏后面的手,是这戏后头的神,翻手云覆手雨,她让人哭便是哭,让人笑便是笑,这是何等的畅快。
入了戏台,那可就无趣了。
钰灵眼里有嫌恶闪过。
“我要的感情,是要天定的真情。”女儿家怀情总是诗,说起自己的感情观,饶是钰灵都放缓了表情,有几许柔和漫上眼角。
清风轻轻吹来,将她雾鬓风鬟的乌发吹拂,有几许温柔和温婉。
她的眼睛很明亮,也很坚定。
“这天定的缘分和良人,是无论我是何人,便是街头的丐婆,他也只钟情于我。”她一指指自己心口,强调道。
“只中意我这个人,无关身份,遇到了这样的人,我钰灵便不会再放手,情之一字是苦是甜都甘之如饴。”
“钰灵!”妙清道人的声音陡然拔高,喝了一声,有几分威严。
只见他皱着眉,眉眼里都是不赞成。
“阿爹和你说过了,天地有势,言语有灵,这样的话不可再说。”
莫名的,他听不得丐婆这一句话。看
钰灵撇了撇嘴,纤纤玉手漫不经心地撑起了下巴。
纱裙下,她的脚晃了晃,鞋面上有一粒大宝珠,只见光华晕晕,有珍珠内敛却奢华的光彩。
寻常人得了这样一颗明珠,定然是珍之爱之,收藏在木匣之中珍藏,哪里是她这样,旁人珍贵的东西,于她眼中只道寻常,也因此,对于妙清道人的这一句天地有势,言语有灵,她是半分都不介意,更不曾敬畏。
“爹!怎么可能,我是谁啊?我是你的闺女儿,有你在,我怎么可能会落到这种境界?”见妙清道人皱着眉还要开口,她嗤笑了一声,颇为不奈地摇了摇手。
“好了好了,我不说便是了。”
“您呀,真是唠叨!”她不忘埋怨,带几分亲昵和依赖。
妙清道人只觉得那一句乞丐分外让他介怀,转念一想,倒觉得钰灵的话也在理。
有他在,谁敢动他宝贝闺女儿?
便是连天都不成!
妙清道人横眉冷竖,自有其争天逆命的气势。
……
潘垚打着扇,视线落在白玉砖上,那儿有钰灵方才剜肉的武器,如今,它重新成了一柄紫竹狼毫,只见红缨沾了血,狼毫也吸了血,犹如舔了墨一般,在地上划出一道狼狈的笔触。
潘垚想起了白鹭湾徐家祖宅送有度真君入地府时,厉鬼的陶花子,她手中便有一笔。
笔写灵牌,谋人性命。
难道——
一时间,潘垚都不好说什么了。
嗐!嘴硬头铁最是要不得!
……
另一边,听得有人轻叹一声,潘垚收回心神,只听妙清道人又将话题转回,重新落在了诛邪神一事上。
只见那立领双襟的道袍一拂而过,半空中有一水幕,上头有许多场景浮掠而过。
潘垚捏着五明扇的手紧了紧,无他,水幕之中那人身上有血迹斑斑,半阖双目,可她仍然瞧出了,这是玉镜府君。
妙清道人面上也有些不忍,好歹也是师徒一场。
钰灵倒是浮起了几分新奇,她早便知了,她阿爹修行的一道法宝名为浮生若梦,在那一片地界之中,可上演人世悲欢离合。
显然,这谢予安是残魂入了这浮生若梦的法宝,走了一遭人世伶仃孤苦,千般万般的坎坷,方才瞧的那一幕,前一日还是发上簪花,一日看尽长安花,端的是少年意气风发,转瞬便是蒙冤锒铛入狱……
从天之骄子,转瞬便沦为了阶下囚。
啧啧,这差距和落差可真大,一般人还真是遭受不住。
妙清道人抚了抚须,语气里有几分惋惜和惆怅。
“钰灵啊,阿爹和你说一句实话,便是没有你去岁时排的那一出戏,阿爹也得改了那主意。”
“哦?”钰灵诧异。
妙清道人将杯盏重重往桌上一搁,眼里有怒意一闪而过。
“他谢予安就跟一顽石一般,无论我施了何种计谋,是钝刀软磨也好,利刃扎心也罢,他通通油盐不进!”
他话里有了几分叹息。
“果然,人言缘分天定,想要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做他谢予安的身边人,心底人……此事难啊。”难如登天,“他的心,可不是那般容易打开的。”
便是五年前有度谋的偃骨一事,要不是有他在背后推波助澜,又行便利之事,他二人又是他谢予安如兄似父的存在,这事,恐怕还成不了。
“阿爹——”钰灵唤了一声,语气里有几分担忧。
“阿爹没事。”妙清道人抬手拍了拍她的手,宽慰,下一刻,只见青色道袍拂过,水幕上又换了一幕。
“这、这是——”钰灵都惊住了。
潘垚瞧去,这一刻,她也惊得忘了扇手中的五明扇了。
这是一处晦暗的地底深处,石壁嶙峋,潮湿阴暗,分不清是流水还是血滴落的声音,一滴又一滴,只见一身白衣的谢予安身上有血迹斑斑,他被无形的灵炁束缚,低垂着头,乌发都沾了血迹一般。
石壁顶上有一丝丝的东西探下,像菌丝,细细密密,它们从上而下地扎进了谢予安的背部,有血红的腥炁透过这菌丝一般的东西朝他涌来。
渐渐地,那一身白袍染上了黑,周身有血煞阴炁环绕。
“不错,这便是阿爹给你的答复,”瞧着自己的作品,妙清道人有几分自得,“非是阿爹气怒于你去岁排的哪一出戏,这一年里,阿爹便是在忙于这事,这才无暇入你清平宫。”
妙清道人瞧着水幕,冷哼了一声。
既然他谢予安不吃软的招,雪中送炭,绝处逢舟都讨不得他信任,那么,就休怪他妙清将事做绝了。
他谢予安胸有偃骨,仙册有名,他妙清便助他名落仙籍。
只是仙籍过后——
呵呵。
“我焚骨化尸,再以梧桐木做躯,刻做二人之形,一作白袍、一作黑衣赤帽,再以一城万人血脉和尸气为引,尽数吸纳这梧桐木之中,塑其形……只等功成那一日,白袍尽染阴晦,邪神降世。”
妙清道人扬了扬手中的拂尘,“届时,我再一剑斩杀邪物,功德加身,定能修得圆满。”
再看钰灵,妙清道人眼里有慈爱,目光落在她不利于行的腿处,温声道。
“阿爹一定让你恢复如初,从此,天下人间,畅行无阻。”
“还有你阿弟,”顿了顿,他语气里有几多的伤怀。
“他是个可怜的孩儿,未曾见过这世间的一花一草,又因着阿爹的私心,拘着他的魂,不让他重入轮回,而是温养在你这同胞的胞姐体中,只盼有一日,阿爹能亲手再带他降世,看人间欢喜,如此一来,也不枉我和你阿娘情深一场。”
说起了因为影鬼而亡故的旧人,妙清道人声音都低了几分去。
钰灵对同胞的弟弟没有喜爱,甚至有几分嫌恶,可是,诛杀邪神的功德,她只想想便知这是何其的大,到时,她就不单单是七星宫宫主的千金了,说不得,她阿爹还能一举晋人仙。
想到这,她也欢喜得不行,眉眼里染了笑意,驱散了眉间的清冷。
“阿爹,我就知道,您才是我和阿弟的依靠,别人通通不行。”
妙清道人笑了笑,有几分慈爱,“你呀你,净说些好听的哄着你阿爹。”
“好了,阿爹也要回去准备闭关的事了,诛邪的那一道灵剑还需淬炼,这些日子你自己乖乖的,别到处瞎跑,也别惹事。”
他沉吟地算了算,指尖飞速地一掐,拂尘指了指清平宫外那一株玉兰,透了个底。
“不会拘着你太久,只等这玉兰花开花谢之时,便是阿爹斩得邪神之时。”
钰灵高兴得不行,眉飞色舞。
有了痊愈的希望,她不再介意自己的伤腿,手肘勾着妙清道人的手,亲自送着人出去。
“阿爹,我送送你,下一次再见阿爹,就又得几日了,女儿舍不得。”
……
潘垚将五明扇搁下,抬头瞧向清平宫外,只见重重纱幔朦胧,仍见玉兰树高大繁茂,此时天色昏黑,月光沁凉地透过树梢缝隙落下,地上有如霜的光影。
风一吹,白玉为砖的地上如有星动。
时间剩得不多了。
潘垚心里沉甸甸的,像是坠了个吸水的海绵。
抬眼瞧去,玉兰树上花苞粒粒藏于宽叶中,芭蕉村也有玉兰树,潘垚知道,它的花期也极短,从花开到话落,约莫也只七日时间。
而它,随时会开花。
这时,只听妙清道人靠近钰灵,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一句。
潘垚侧头,耳朵动了动,一瞬间,外头有夜风起,风拂过玉兰树叶沙沙作响,吹动纱幔飘飘,也将妙清道人的声音传来。
“刀刃锋利,可伤人也可伤己,邪神一事也是如此……此事关系重大,成败在此一举,阿爹须全力闭关,不得为杂事所扰。”
“爹,女儿知轻重。”
“好好,阿爹知道,钰灵在大事上向来立得住,拎得清。”妙清道人心中慰藉,“鬼影山崖底,还请我乖女分一份心神,多注意着些,万莫出了岔子。”
钰灵神情认真了,“爹,女儿省得。”
……
脚步声越来越远,最后,妙清道人一踏往前,宽袍摇摇,不见了踪迹。
清平宫里,潘垚垂了下眼。
鬼影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