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垚好奇,插了一句话,“阿婆,后来呢?”
陈婆子稀罕这梳着葫芦辫儿的丫头,见是她问话,也不卖关子,蒲扇摇了摇,瞧着那落了雨珠的屋檐,只见不远处的芭蕉叶都被打得乱摇。
“后来啊——”她眼里有了怀念之色。
“后来来了个年轻的道人,倒是没瞧清是什么模样,只听人说了,那天夜里的月亮很大很明亮,那白衣的道人只手往前捻了捻,那披了皮囊的骷髅怪便被抓了出来。”
魏老三几人感叹了句甚好,要是没人管着,难保这掘人坟墓的骷髅怪哪一日嫌弃死人的皮囊不够新鲜,特特剥了活人的来穿。
那就糟糕了!
他们走南闯北的,最怕的便是这一个,荒郊野外的破庙,最怕的便是不熟悉的人一块投宿着,人瞅着对方,都觉得彼此不是人!
陈婆子睨了一眼,有几分自得。
“说罢,闹鬼又是咋回事?老婆子我经事,不怕听这稀奇事,再说了,哪里有人说事儿,说得一半半了就截住的?这不是诚心让老婆子我今儿夜里抓心挠肝地睡不下么!”
“不厚道!”
另一旁,茶摊的老汉呵呵一笑,露出了豁了口的牙,自觉地又往桌上添了一盘的炒南瓜子儿。
“自己家炒的,给几位客官尝尝,咱们也唠嗑唠嗑。”
山羊胡子汉子瞥了一眼,别的不说,他以为胆子小的小姑娘这会儿也瞧着这边,托着脸蛋竖着耳朵,显然也在听事儿呢,就那黑衣赤凤服的郎君没甚变化,手握着杯盏,眉眼低垂地瞧着面前的茶汤。
他们走南闯北,瞧到的人多着呢,知道有人确实不爱和人打交道,倒是没甚稀奇。
“成吧,是没有话说一半不说的道理,”山羊胡汉子朝魏老三下巴一昂,示意他继续。
“得嘞!”魏老三兴奋。
才听到时他心里慌得不行,可这鬼事就是这样,人越多越爱说,吓着别人了,心里也有着满足感,好似自己曾经被吓到的胆小也不稀奇了。
瞧,大家都是怕的。
他大刀阔斧地坐下,夺过大哥手中的蒲扇,往桌上一拍,权当是说书人的惊堂木了。
“那倒是没有老婶儿你说的剥皮骷髅吓人,就一寻常的鬼。”
“那地儿啊,是个种桑养蚕的好地儿,家家户户至少都有一台纺织机,家里的小娘子利索着呢,育蚕、制茧、缫丝、制造、染色……各个环节都操心着,所以啊,这地儿的人都看重小娘子。”
陈婆子附和地点头,“是这个理儿,姑娘家也要能赚钱,这腰板子才能直。”
说完,她睨了烧柴火的老伴儿一眼,“老婆子我便是这样,这老货要是敢和我大声嚷嚷,我能将他赶出茶摊去。”
老汉乐呵呵地笑着。
魏三一行人都被逗乐了,“老婶儿威风!”
笑闹了两句,魏老三继续回归了正题。
……
潘垚认真地听魏老三说这鬼事,他们这些小跑商脑子灵活,没那么条条框框,瞧着什么货好,便捎带什么货,不拘是哪一地产出,又销往哪一地。
只要能低价买进,高价卖出,赚得那银子在兜里就成。
只一个词,奇货可居!这便是生意的精髓。
可有一句话叫做熟能生巧,生意做久了,在外头走过的地方多了,自己也有了个小本子,哪个地儿有能卖钱的东西,哪个地儿的人又缺些什么,他们的心里头也门清儿。
每年时候跑一趟,旁的新生意先不说,这些旧路子便能保他们这一趟出门不空手而归。
这一处便是这样,那地儿的丝绸出了名的好。
前儿日子,他们依着去年的旧俗去了这一地,哪里想着,青天白日的,那城里却萧条得紧,路上没多少的行人,家家户户都紧闭着门窗。
日头明晃晃地落地,却照得人心头瘆得慌。
静!着实是太静了。
“我们心里一个咯噔,当下便道不好,”魏三心有余悸,“我还道是不是出了什么瘟疫,这才路上没有人,寻到一个老客的家里,用力拍了拍门,好一会儿人家才给开了门,好说歹说,这才让进了屋……
“说不是瘟疫,不过和瘟疫也没差,是他们城里闹了鬼!”
“每到落日之后,城里的巷子、墙里、古井、老树……这些人少的地方便能瞧见一个女鬼,穿着一身红衣,凄凄惨惨地笑着哭着,要是瞧着可心的汉子,一准儿舌头变长,勾着人拖到阴暗的地儿,青面獠牙,张了嘴就要吃了!”
“嗬!青面獠牙?”陈婆子吓了一跳,眼里又怀疑之色,“真的假的?莫不是吓唬我老婆子的?”
“真!自然是真!”魏老三叫屈,“我编这闲话骗你作甚!”
陈婆子:“你亲眼瞧着了?瞧着鬼吃人了?”
魏老三窒了窒,蒲扇的把手捅了捅自己的发,有些憨的承认,“那倒是没有。”
转瞬,他立即又道。
“可我们瞧到城里的萧条了,老客也说了,今年他们的蚕损得厉害,给我们捎的蚕丝还是去岁的货。”
因为是旧货,价格都往下压了压,他们不好赚,老客更是少了收入。
谁能和钱过不去啊,要不是真的闹鬼了,影响了五月的蚕月,何至于今年的出息这样少?
他们的生意也受到了影响,接下来还得寻个奇货卖一卖,贴补贴补。
“听老客说了,这鬼是他们那儿薛家的一个姑娘,薛家也是大姓了,家里单单是种桑的地便有几十亩,有属于自己的蚕庄,算是大户人家,也不知道这内里是出了什么事,那薛家姑娘新婚之夜便死了,还化作了鬼,搅得城里人心惶惶。”
魏老三转头寻求其他几个大哥的附和,“我没瞎说吧。”
山羊胡子汉子几个点了点头,示意事情是这样,有一个汉子还往胸口抱了抱,一副被吓到的模样。
“你们都没瞧到,不过,我感觉到了。”
“我老娘以前找人给我算过,说我八字轻,能瞧到不好的东西,一进那城,我就觉得有些不妥,城门走进去,那甬道长长的,落不到日头,还有阴嗖嗖的风吹来,我心里就发麻……你们那时还不听我的,直说我胆小!”
汉子没好气,又觉得被说了胆小的自己有些冤枉。
山羊胡子嫌弃,“老二你别说话,你一说话,大家就瞅着你了。”
老二不服气,“瞅着我怎么了,我见不得人啊。”
山羊胡子无可奈何,视线往下,一瞥瞥过那魏二腰间,像是被烫到眼睛一样,脑袋一别,捂着眼睛处,无奈又嫌弃地嘀咕。
“你呀,真是心中没半点数,我有你这么个堂弟,是觉得有些丢分!也不瞅瞅自己,这穿的都是啥!”
潘垚好奇,顺着声音瞅了过去。
只见那叫做魏二的人腰间别着一块红花布,红艳艳又鲜亮。
偏生他自个儿穿着灰衣黑裤,这样腰间别一圈,瞅着像陈婆子的做活防脏衣的围巾,又像半条裙子,无端的多了几分好笑。
魏二嗤鼻,一抖腰间,那红布跟着晃了晃,上头的好色泽跟着漾了漾,“大哥你知道啥,都说了我八字轻,这红布既能给我老子娘裁一身好看的衣裳,这会儿还能给我辟辟邪,好用着呢。”
山羊胡子更是扶额,他家老婶子穿这么俏么?
魏二喜滋滋,“这呀,叫做老来俏。”
甭管多大年纪,他阿娘搁在他眼里,也是个能戴花穿艳衣的老姑娘!他娘喜欢,他这个儿子也乐意,谁能说句难看?他给他好瞧!
便是大哥也不成!
想到这,他还瞪了瞪山羊胡子的汉子。
山羊胡汉子:……
他摆了摆手,无奈,“随意,你随意。”
……
说起了家里人,跑商的小商贩又乐乐呵呵,这个说可不能只想着媳妇忘了老娘,那个说婶儿做的润饼菜好吃,等回去了,他一定要厚着脸皮上门讨一口好吃的!
出行在外,不谈还好,说起了故乡人,那便是止都止不住的思念。
不知不觉,茶汤见底了,南瓜子儿磕了半桌子的壳,外头噼里啪啦的雨也小了去。
“老婶儿,我们就先走了,等回程了,要是顺道,我们还来你这儿吃茶买饭。”
“哎哎,慢点儿啊,出门发大财,路上行好运。”陈婆子说了句几句吉祥话。
跑商的汉子哈哈笑了笑,付了碎银,整了整货物,又往前途赶去。
路还湿泞着又怎样,不往前走,永远不知道前头的路是怎样,也许也是一片的湿泞崎岖,却也可能那一处没有落雨,是一片的平坦又好走的路。
前路,永远只在脚下。
……
目送着这说着乡音的老乡走远,潘垚在屋檐下伸出了手,屋檐上仍有雨滴滴答落下,再往外却是一片的干燥。
“府君,雨停了,咱们也可以走了。”潘垚回过身,冲谢予安一笑。
一身黑衣赤凤服的谢予安分了心神,视线从那上下沉浮的茶叶中抬起,朝声音响起的那一个方向瞧去。
视线很是模糊,像是隔了一层什么,有淡淡的红光,可声音传来的那个方向却很明亮。
日头破开了云雾落下,水炁的折射,光好似也有了斑斓的色彩。
有人在冲着他笑,言笑晏晏,眉眼弯弯。
雨珠沿着青灰色的瓦片汇聚,最后滴答滴答落地,砸在地上的水坑里,瞬间有了涟漪起,那蒙昧又被血雾和尸气污浊而翻滚如波涛的心,一下便静了。
滴答——
是雨落的声音。
滴答——
是心静和心安。
夏日落了雨的午后,阳光有了色泽,远处歇了一阵子的蝉儿又开始鸣叫,吵闹着这难得的宁静,风吹来远处湖泊的水炁,有荷花香气。
那双笼着薄薄血雾的眼睛瞧着,便不再移开视线了。
……
“阿婆,我们也走了,茶汤很好吃。”潘垚搁了碎银,见谢予安瞧着自己这个方向,却没有起身,她也不以为意。
他不过来,她便过去。
都是一样的。
潘垚回身拉了拉谢予安,入手是冰凉如寒冰的手,带着些许的阴煞之炁。
潘垚的手顿了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