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崔元魁的热情便可见一斑,那么安贵妃拿出大笔钱财聘下她,是将她看作回报率高的一门生意,还是有心刺探北齐内情的细作?
梅染的担心正在于此,虞莜眼下也无从得知,坦然一笑。
“钱财乃身外物,我是不在意的,至于其他,问心无愧就好,说不定,娘娘就只是想让我当她儿媳妇呢。”
第28章 阿姐
“多亏你这些年关照阿昶……”
翌日天刚蒙蒙亮, 秦昶就被三催四请着来到枢密院。
北齐不设早朝,政务由枢密院辖理,自年初皇帝染疾, 刚当了半年太子的秦昶被从长城上叫回来,便每日来此应卯, 在枢相的协助下料理国事。
国事并不繁重,北齐朝堂有句老话, 一切以辽远都督府为先。
辽远都督府便在辽州边关,背靠长城,是北齐对抗外族诸奚的军事要地, 国内一切财政开支, 先满足都督府的调用, 确保边关将士吃饱穿暖, 武备充足。
彼时秦昶有心推托,“孤在那边也是料理国事, 何必非要回洛阳?”
枢相闻翰抚着齐整的短须, “财源财源, 财乃兵事之源, 咱们把这儿的差事办好了,才可确保长城上战事顺遂。”
说得好听,不就是拆东墙补西墙, 四处筹钱嘛。
一进门, 秦昶先发制人, “闻相, 今儿不准哭穷。”
闻翰今年四十有五, 儒雅稳重, 官员面前颇有首相之威, 被他当头堵了话,只得迂回着寒喧。
“太子一路辛苦,本该让你再多休整两日,不过……嘿,殿下回来的也太迟了,这不是马上年关将至,政务积压过多,不少事儿需您亲自过目。”
他使个眼色,一旁两个书吏捧着半人高的奏折上来,秦昶当场打退堂鼓,“孤忙着筹备婚礼,这些闻相自行处理即可。”
闻翰一句话便引得他入彀,笑呵呵挥手令那两人退下,“那臣便来跟太子商议一下婚礼事宜。”
此次出动巨额聘礼,导致国库空虚,闻翰和崔元魁是一般无二的心疼钱,不过眼下说这些无益,那是宫里定下的事儿,只能想法子填补空缺。
“臣的意思,新春宫宴就不开了,反正前后错不了几日,初八大婚时再宴请群臣,一举两得,婚礼也可办得隆重热闹些,叫熙沅公主觉着,咱们北齐对这门婚事极为重视,不知太子意下如何?”
秦昶面无表情,为捉襟见肘的财政感到一丝羞愧,“闻相两全之策,孤颇感欣慰。”
只要别削减婚礼开支,其他都能忍。
这时崔元魁打着哈欠从外面进来,一见这二位到得这么早,赶紧掩住口,“太子爷好早,果然年轻就是底子好,跋涉千里不在话下。”
闻相板起脸,瞥着崔元魁略显乌青的眼角,不由烦闷道:“崔司使好该注意形象,这般出去叫官员们见了,又该背地议论。”
秦昶忍俊不禁,“怎么?姐夫又挨打了?”
崔元魁急忙掩饰,“何来挨打一说,夫妻间打情骂俏那叫恩爱,太子你过些时日就懂了。”
“成何体统!”
闻相恨铁不成钢地摇头,北齐只崔元魁这么一位驸马爷,夫纲不振沦为笑柄,眼下他早有预料,马上就会有第二个。
太子爷千辛万苦娶回来南康娇贵的小公主,瞧这架势,即将步崔元魁的后尘。
“阿姐打小跟我一道习武,她的身手收拾你不在话下。”
秦昶尤为自满,“熙沅可不一样,性子温婉从不发脾气,再说她也打不过我。”
崔元魁羡慕嫉妒恨,拿眼觑着他,“难不成你敢跟熙沅公主动手?”
那可是他们北齐的大金主,他今早不过是跟毓靖稍微提了那么一嘴,回头便遭了一记老拳。
“这种话你也说得出来!”秦昶眼显鄙夷,“夫妻间就该有事好商量,她以后自然是什么都听我的。”
吹牛!二人齐齐侧目,真这样倒好了。
路少监回来可什么都说了,熙沅公主一日走半日行程,到点不走说停就停,太子爷每日晨昏定省地催请,根本劝不动。
派人跑上一百多里地,就为替她寻几样新鲜食材,这哪里是娶妻?
分明是娶回个祖宗。
秦昶被这两人瞧得满身不自在,颇为心虚地借机开溜,“阿姐近来身体可好?孤这就去瞧瞧她。”
“她这会儿大概已在含章殿了。”
果然,就见太子当即愁眉苦脸,“阿姐这也太早了,嬿嬿估计还没起呢。走,陪我一道过去。”
虞莜在路上食睡无定,作息一时调整不过来,今日四更刚过就醒了。
洗漱后用过早膳,正隔窗看侍女们清点箱笼。
离开金陵,她便知此生再不会回去,因此琼华殿里她用惯的东西,哪怕一张小几一座花架,只要能装车的,一股脑全带走。
眼见着屋里的摆设逐渐恢复成昔日最熟悉的布局,虞莜甚觉心安。
“把那珐琅彩大缸放到窗下,回头寻几尾锦鲤养进去,日头好的时候,鹦哥儿最爱待在那上面。”
丹朱在偏殿刚把敞奴的猫屋拾掇好,那是工匠以松木槜卯建好的,出门前拆散了打包装箱,到了地儿一装即可。
温暖的松香气息一如即往,敞奴围着屋子转了两圈,确定还是从前的家,这才大摇大摆踱进去,安生躺倒。
虞莜蹲在边上抚了抚它圆滚滚的大脑袋,瞧它的眼神中,带了两分瞧亲儿子的慈爱。
两辈子,这个敞与跟它同名的那位相比,陪伴她的时日更久,真就当半个儿子来看待的。
这时便听廊下有人禀道:“毓靖长公主到了。”
虞莜站起身,从侧门绕到厅堂去迎,本想着今日晚些时候去曲昌殿拜见的,谁想她来得这么快,想来是个急性子。
还未走到门口,帘子掀开,环佩叮咚伴随一阵香风,毓靖长公主已率先走了进来。
云鬓高挽,长眉下一双凤目炯炯有神,雪肤花貌,美而不娇,望之贵气逼人,一身宫装华服,身量高挑。
“嬿嬿。”毓靖未语先笑,嗓音清悦昂扬,开口就唤了她小名,一下子拉近距离。
“我专门让人来打探,听说你起了才过来的。”
这般自来熟的亲切,跟昨日的崔元魁又有所不同,透着明快爽朗。
虞莜走近些,微微仰首才可与她对视,“阿姐真高,若我也能长这么高就好了。”
金陵女子骨质偏细幼,虞莜认识的,唯有丰甯能赶上这高度,差不多高她大半个头。
她这般做小鸟依人状,成功将毓靖逗乐,拉着她好奇地上下打量。
“江南水土养出来的就是不一样,瞧这小巧玲珑的精致模样儿,怪道阿昶说你是九天上下来的小仙女儿呢,要我说就不对,天上的仙女儿,也没有这样标致的。你们说是不是?”
她转头问身后侍女,四人齐声笑道:“就是呢,江南第一美人儿名不虚传,太子殿下好福气。”
梅染带着竹青几个在暖阁里布设茶点,摆了许多金陵带来的特产小食,恭迎长公主入内就坐。
殿里日常起居的几处已经安置妥当,陈设精雅别致,引得毓靖赞叹连连,又抱歉道:
“原想着迟两日待你休整差不多了再过来,又怕你初到个生地儿,连个探望的人都没有觉着孤单,我昨晚想了一夜该不该来……”
“阿姐说得什么话,你来我求之不得呢,倒是本该我先去拜访的。”
虞莜细声慢调,与毓靖的快人快语形成鲜明对比,明明是两个性格迥异的人,却有种莫名的合拍,虞莜话不多,接话却总是恰到好处地搔到长公主的痒处,暖阁笑语不断,气氛热烈。
一时毓靖挥退侍女,“让我和嬿嬿说几句体己话儿。”
众女便退到殿外去给梅染帮忙,昨日卸下数百口嫁妆箱子,此时后殿库房大敞,宫役们正络绎不绝往里搬。
另有十数口箱上打着明黄封条,被暂时搬到侧殿放着,熙沅公主的嫁妆并非全是女儿家所用之物,另有一部分乃是国礼。
江南的桑蚕、精心培育的农种、农具器械图稿,是比区区银钱古玩更珍贵的赠礼,象征两国皇室永结同好,互通有无。
这些是弘盛帝在世时就备下的,一国公主出嫁,此方为最高规格的嫁妆。
毓靖倚窗望向外面流水价的人和箱子,明白了今早崔元魁的巴望,觉得打他有点冤。
在他们那些臣子的眼中,熙沅公主嫁到北齐,日后一国的生计就有盼头了。
她放下茶盏,笑吟吟道:“阿昶去年回来,跟我说起不少你的事儿。”
虞莜不自在摸了摸鬓发,很想说声:我和他没那么熟。
“多亏你这些年关照阿昶,他在那边少吃不少苦头。”
啊这……有吗?
虞莜还记得,她第一次见到秦昶,的确说过“以后我罩你”的话,之后——
便被他一把推坐在地,那天刚好下过雨,她跌在一小滩泥洼里,新上身的石榴裙污湿了大半,泥水顺着裙摆滴滴答答地淌,气得她大哭了一场。
她没好意思跟长公主告状,委婉地扭曲事实,“阿昶性子活泛,金陵的世家子都爱跟他玩。”
毓靖满脸不信任,她这个弟弟打小讨人嫌,觉得虞莜对他真是太宽容了。
她越过几案倾过身来,在虞莜脸上好奇探看,尤其盯着那双乌黑透亮的杏眸,“我听人说,你这双眼生来有奇异之处,看人极准,嬿嬿,这里头可有什么玄妙?”
这话在金陵广为流传,被人当面问到,在虞莜却还是第一次。
这位长公主倒是个直肠子,她眨巴两下凑上前去,“阿姐可瞧出什么了?”
毓靖在她卷翘的眼睫上扫了扫,哈哈笑道:“就怪好看的。”
虞莜揉着眼啼笑皆非,“哪有什么奇异?要说异于常人,还不如阿昶呢。”
不论北齐还是南康,人们说起秦昶那双异色瞳,总带些轻视贬低的态度,毓靖自小为这个跟人打架的次数不少,听她这样自然而然道来,心里倒觉得很舒坦。
一本正经地问她,“不是说,但凡你相中的人,日后必定前途无量?”
虞莜不置可否摇头,“前途无量、高官厚禄这些,本就是帝王给的,在金陵,大抵有人觉着我在阿耶面前说得上话,借我搭桥罢了。什么慧眼,纯属谬传。”
她这般通透,令得毓靖刮目相看,伸手过来在她脸蛋上轻轻捏了一把,“难怪阿昶喜欢你,唔,阿姐我也喜欢你得紧。”
那张粉嫩的脸吹弹可破,只这么轻轻一捏,即刻便氲上一片胭红。
虞莜被她闹了个大红脸,不经意流露小女儿态,“他哪有喜欢……”
就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在窗外廊下一闪而过,秦昶迈进门极力掩饰。
“阿姐你别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