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姚致然,说要了解这样的她,并且与她一起面对慕言。而他一直想要成为一个好孩子,却始终没能如愿,但她清楚看见了他的善良、他的优点。
他们都带着一身伤痕,磕磕绊绊走到今天,成为点燃彼此希望的炬火,闯入以寂寞为名的庭园。
就像为草稿加上墨线,将形状深深描摹,深藏在心里的心情因为转化为文字而清晰起来。透明的泪珠一滴滴滚落,初晴眨着雾濛濛的眼,震惊于自己对姚致然的感情。
慕言的笑意渐敛,漆黑的眼瞳黯淡无光,捉着初晴的手随之收紧,开口时,语气微冷:「你就对他那么执着?即使你因此赔上了一双眼睛,赔上了你成为警察的梦想?」
每一句都冷静无比,将彻骨寒意送入初晴心底,但她依旧肯定頷首,把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的答案传达出去。
「除了和你一样天真外,他究竟什么地方好?在我盯上他以前,他就已经是个不受老师待见的问题学生了,而且他如果足够聪明,当年那些事完全……」
未竟的文字消失在响亮的巴掌声中。
楼道的两人彷彿被人下了定身咒,被打得偏过头的慕言歪着脖子,望着眼前灰暗的水泥墙迟迟没有动作,初晴挥出的手停在半空中,距离慕言的面颊仅仅数公分,秀丽的脸上满是慍怒。
直到声音落下,静止的时间再次流动,初晴的手像是断线的牵线木偶重重垂下,泪水还不见停,怒气已然覆盖眸中的水雾。
「你不要再闹了。」她颤着声音说。
推开慕言捉着自己的手,她踮脚捧住他的脸将他转向,深邃的眼里有和着悲伤的怒火在跳跃,「你想说可以避免对吧?不要用这种方式扭曲你做错事的事实,也不要说是为了我。」
话语顿了顿,她定定望着慕言数秒,双手沿着脸颊的轮廓下滑,落在他的肩上。怒气过后,悲伤和心痛铺天盖地而来,她垂首,额头虚抵在慕言的胸口。
「姚致然当时没告诉我真相,是为了不让我听见那些带侮辱的话,但他也从来没有逃避出手打人的过错。」
听着强而有力的心跳穿透胸膛,直达耳畔,熟悉的气息縈绕鼻尖,好似她与他从未改变,一如当年。
抑制的泪水又开始蓄积。
「慕言,不要再让你爸妈高度的期待束缚你,也不要再执着我一个人了。」
十年长伴,她对他的了解甚至比他以工作为重的父母还深。他的双亲皆是社会精英,平时相处没有太大问题,就是在对待工作与教育慕言时相当强势。
他们对慕言寄予厚望,而他也甘之如飴地接受,在各方面都表现得出类拔萃,但同时,他也被这期待层层包裹,只能藉由其他方式来释放真实的自己。
所以他成了表面上完美,内心却腐朽不堪的人,而她是距离真实的他最近的人。
感觉到少年的身体一颤,初晴抬起头朝他笑了笑,眼角的泪不敌地心引力的牵引,一颗颗滑落,她开口,语带心疼和怜悯:「那样太寂寞了……去寻找对你而言真正有意义的事物吧,有一天你一定也会明白我的感受。」
在那双如墨的眼瞳中,初晴看见了自己。她早已不是十多年前懵懂的女孩,容貌有了变化,心境更是大有转变,但是在她面前的慕言,却依旧是当年被父母责备后缩在角落的小男孩,等待着会伸手拉他一把的女孩。
初晴向后退了几步,同时将搭在慕言肩上的手收回,笑眯的双眼将被眼眶禁錮的晶莹尽数释放,一时之间泪水汹涌如瀑。
「所以,我不能再向你伸手了,因为我有更需要守护的人,而我也需要他。」
说完,她转身步下阶梯,黑发随着她的动作在空中划出弧度。落在沉默许久的慕言眼底犹如闪过天际的流星,点亮一瞬的眸光,他因此终于回过神来。
耳边是逐渐远去的脚步声,即使知道初晴是要去见姚致然,慕言也没了心思去追赶,踉蹌靠上墙壁,用手遮住双眼,良久,他低低笑了起来,却又好似哭泣。
他已经有多久没看见初晴大步伐前进了?发丝扬起,彷彿乘着风向前,一直以来立于她身后的他总是能看见初晴挺直的背脊,可是从初中出了那件事开始,初晴变得戒慎恐惧,而他也发现了她过于天真的正直。
为了找回曾经的初晴,他必须改变会让她受伤的性格。
只是他所做的,到头来仍不及一个姚致然。
初晴匆匆赶往工厂,路上先打了一通电话给同事请对方帮忙调假,之后开始对姚致然的手机不间断地拨号。
听着漫长单调的嘟嘟声,她忐忑不安。约定的十天还没到,她相信姚致然哪里都不会去,但是总有股什么要发生了的预感在她心上盘根错节,随着一通通未应答的通话紧紧缠绕。
在工厂附近的站牌下了公车,她快步往目的地的方向去。带跟的鞋限制了她的速度,走了一小段后她索性把高跟鞋脱了拎在手上。
直直跑到工厂大门口,一看见穿着工作装的人她便出声叫住了一群刚要进门的员工,正好其中有几位是她先前来时见过的,对方也很快就认出了她。
頷首作为打招呼后,她开口询问姚致然是否已经在工厂内,来不及缓下的气息夹杂在问句中,随时会断气似的。
「请问姚致然他来了吗?我打了好几通电话给他,他都没有接,我担心他有什么事……」
「欸?你还不知道吗?」
初晴的心脏徒然一跳,不安加剧,「知道什么?他出了什么事吗?」
一群人面有难色,不知该不该把这么重大的事替姚致然本人说了。
眾人的表情向初晴透露了事情的严重性,她也意识到他们的顾虑,忙说道:「他如果怪罪我会扛下来的,而且我真的很担心他,拜託你们告诉我了。」
几人交换了眼神,将长官视察那天发生的一切细细道来,同时告诉初晴,姚致然今天会到总公司办理离职手续,之后他会去哪里目前无人知晓。
初晴接连道了几声谢,回身赶路。
刺骨寒风迎面而来,没有任何防护的肌肤隐隐作痛,连续不断的奔跑与紧张的情绪使她出了些汗,闷在带妆的脸上十分不适。
「长官要我们继续加班,还拿他在学校的纪录来说事,甚至看不起已经劳累倒下的厂长,所以他才会……」
脑海里回放着刚才听到的话,初晴咬了咬唇,压紧泛疼的左胸口。
那人的温柔自始至终未曾改变,却也从未被察觉。世界的恶意夺走了他善良的心,给予他憎恶,使莫可奈何的他只能选择了以拳头相向,最后陷入一次又一次的孤寂。
她多想立刻到他身旁牵起他的手,替他守护一再受到践踏的善意,陪伴他度过漫漶的寂寞。
不论他的答覆是什么,她这次都必须食言,凭藉自己的意志留在他身边。
……
跑完冗长的流程,将盖好印章的单字交到人事部后,姚致然彻底地结束了六年的工作生涯。
但是他一点也没有放松的感觉,只觉得内心就像此刻向下移动的电梯,吊着,却缓缓下沉,一抬首便头晕目眩。
抵达一楼,他走出电梯,想起父母的武器研究工作会在今天飞弹试射后告一个段落,他决定问问两人今晚是否回家,打算做一顿晚餐替他们接风洗尘。
从背包里拿出手机时,他正好看见屏幕暗下去,心里疑惑会是谁在这个时间给自己打电话,忽然一股撞击的力道从肩侧传来,还没拿稳手机的手就这么松开,手机落到了地上。
「抱歉,你手机有没有……」与他擦撞的男人急忙开口道歉。
他蹲下身去捡手机,确认只是萤幕碎裂功能都还正常后,他转向男人,然而一句「没事」来不及说出口,他便与男人身边的人四目相接,瞬间双方俱是一愣。
「原来是你啊。」长官很快从惊讶中恢復过来,唇边的弧度颇不怀好意,他双手交叉在胸前,审视般地将姚致然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我猜猜,是有人因为态度有问题而被解雇了对吧?」
阴阳怪气的语调,让心里本就对长官有疙瘩的姚致然更加不适。不想多搭理,他淡淡地回了句,「这就不劳烦您操心了。」
「看看你这什么态度,就算被解雇了我好歹还是你的长辈!」
长官顷刻变脸,怒气上头,整张脸红了个彻底,刻意加大音量对着姚致然骂骂咧咧,引得不少人侧目,明显是是想给他难堪。而长官身边的男人不知所措,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频频向姚致然投去无助的目光。
相较于长官的激动,被责骂的姚致然相当冷静。就要离开了,他并不想再惹上什么麻烦,故全程不置一词,看着中年男子气得脸红脖子粗,直到对方累得消停,他才气定神间地开口。
「对,因为您是长辈,所以我不敢让您来操心我的事。」动了动眼球看向大厅上方的时鐘,接着说:「如果没别的事,我就不继续打扰您上班了。」
言罢,他分别朝两人頷首致意,脚步一转,向大门口走去,拿起手机回拨给初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