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非颤声怒斥道,“秦王实在欺人太甚!《五蠹》等书一字一句皆吾椎心泣血所成,绝无半句口是心非、危言耸听之言,君乃一国之君,岂可因我拒奔咸阳,便污蔑于我之人格...”
嬴政闻言,冷声抬高了声调,“是么?韩非,那寡人问你!尔心所系之人,究竟是天下万民,还是韩国君王?你一心留在韩国,是想以毕生所学造福韩地百姓,还是为效忠韩王甘为一枚弃子?这四海普天之民,可有一人因你韩子的高谈阔论而获益?待秦军铁蹄踏平韩都之日,你又能凭腹中才学救下几人?你既救不了韩国之民,又不肯救天下之民,何其可悲!”
韩非愣住了,面上愤怒的红潮已渐渐消去,此时虽有心辩驳,却又觉得对方所言,竟似字字皆有理。
是啊,他坚持不离韩入仕,是想将一身本领施展在韩国的土地上,秉承“法者,治之端”的原则,创建一个律法严明、贵族犯法与民同罪、在律法面前人人平等的社会,为天下庶民求得几分公平,可他留在韩国数十年蹉跎岁月,又何曾有机会真正为百姓做分毫益事?
一时只觉脑中一片空白,喃喃道,“不,并非如此...
“寡人原以为,你韩非心怀天下苍生,渴望辅佐明君共创法制治世,却不知你的志向仅仅是守护一个腐烂不堪的韩国王族罢了!早知如此,寡人又何必见你?”
韩非颤抖着唇,面色愈发苍白。
“蒙恬,派人送韩子回驿馆歇息!”
韩非恍恍惚惚跟着蒙恬出了章台宫,甚至忘了跟嬴政拜别。
明赫伸长脖子看着韩非踉踉跄跄的背影,心中有些遗憾又有些高兴,暗道,“哎呀,没想到大大竟然会跟偶像翻脸,不过这样也好,爱之愈深恨才愈切,大大现在既然已经对韩非失望了,应该无所谓他留不留在秦国了吧?正好韩非能捡条命回去...”
嬴政轻轻将他重新捉回怀里,转身回到案前,命宫人将今日的奏章呈上来。
一时章台宫热闹起来,十来个宫人热火朝天地将一摞摞竹简抱到案桌前,又有一名宫人上前研好墨,嬴政跪坐于案前,左手抱崽,右手执笔,慢慢批起奏章来。
由于怀中多了个小累赘,他便吩咐一名宦者立在一旁专门取放奏章。
殿内宫人无不暗暗心惊,原以为王上抱这孩童接见韩使已是额外的恩宠,没想到竟连批阅奏章都舍不得将人放下...
不少人顿时暗暗收起对明赫的轻视之心,原以为只是个来路不明的野孩子,就算得了长公子青眼而被王上开恩收养下来,也不过是给长公子当捧哏的小角色,没想到,王上竟这般重视新得的九公子!
只有蒙恬却隐隐有些不安。
蒙氏以武起家,家中儿孙人人皆要习武练剑习兵法,进宫后,王上命他私下教扶苏些兵法之术,蒙恬之父蒙武得知后很是欢喜。
当今秦国朝堂上,最得王上重用的武将有王、蒙两家,面上看着一团和气,其实私底下未必没有暗暗较着劲。
原本,他们两家三代内的实力在伯仲之间,谁也不比谁差,谁也越不过谁去。
王氏有王翦老将军坐镇,蒙氏有上将军蒙骜挑梁,皆是朝中武将的中流砥柱。
王翦之子王贲的武学兵法天赋,虽说胜过蒙恬的父亲蒙武,但这一局,蒙氏靠出色孙辈的数量扭转过来了,蒙恬和其弟蒙毅文武双全,而王贲的儿子之中,只有王离算佼佼者。
可这个微妙的平衡,在七年前被打破了:蒙骜攻打汲城时不慎中箭而亡,蒙氏痛失家主。
按蒙武的意思,长公子扶苏占着嫡长子的名分,又深得王上重视,是板上钉钉的储君人选,蒙氏一族应牢牢抓住机会,将家族利益与长公子紧紧捆绑在一起。
如今才十九岁的蒙恬固然愿为家族谋划,但他生性纯善,待扶苏并非全是借势之心,倒颇有几分怜惜之情。
眼下突然冒出个孩子分走王上的父爱,蒙恬有些担心扶苏会难过。
当然,很快他就会发现自己的担心是杞人忧天。
懒洋洋打着哈欠的明赫,看着自家父王手上以竹管套上动物毫毛制成的简易毛笔,一时张大嘴惊诧不已。
他还以为这时代批改奏章是拿刀刻字呢,因为曾在一本后唐时期的杂记上看到,大约在公元前223年,蒙恬率军伐楚时用动物毫毛改良毛笔后,此物才开始普及起来的。
可现在是公元前233年,蒙恬也还在咸阳当内史呢。没想到现在就有了这种以动物毫毛制成的毛笔,更别提宫人手上那块墨带给他何等震惊。
倒也怪不得明赫孤陋寡闻,实际上许多后世人都带着傲慢和偏见,凭着本能的假想低估了前人的智慧,若不是考古学家孜孜不倦与黄土枯墓为伴,不知有多少历史真相会淹没在后人自大的臆测之中。
正因为如此,在许多人的刻板印象里,才会以为先秦时代靠刻刀来书写,直到蒙恬改良毛笔后才开始大面积使用,其实不然,
比起纸复杂的制作工序而言,制作一支笔显然简单得多。
考古学家根据出土甲骨文上的朱笔墨书痕迹,和“聿”字状似握笔的写法而判断出,远在夏商时代,劳动人民就已经制造出原始形态的管状毛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