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三碗面。上一任屋子主人给餐厅装的是暖光,客厅里虽然还有几个胡乱堆放没来得及拆开的行李,但安静的空间和从阳台吹进来的夜风让整个场景有点温馨。徐婵吃得差不多了,放下筷子,犹豫着开口。
“你的学校你舅舅已经联系得差不多了,宁城二中,你舅舅说和绍江一中差不多,是个好学校。”
池钺也吃完了,抽出一张纸帮捧着碗慢吞吞喝汤的池芮芮擦掉额头上的汗,头也不抬的“嗯”了一声。
因为抬手给池芮芮擦汗的动作,池钺右手手臂上那条狰狞的伤疤就毫无遮拦地落到了徐婵眼睛里,她深吸一口气,忍不住问:“你的伤要不要再去医院看看?”
这次池钺回答得很快:“没必要。”
徐婵张了张口还想再劝,但她太了解自己儿子的性格,张了几次口,最后只是低声道:“这次真的是最后一次了,小钺。我们都搬家了,都会好的。”
池钺深深吐了一口气——最后一次,都会好的。
这应该是自己家庭版的“来都来了”“大过年的”,突出一个好听但没用。
他想说这已经是你不知道说的第几个最后一次了,你根本没办法保证的事为什么要一遍一遍的说呢。
但看着徐婵微微发红的眼眶,他最终没有对这句话有任何质疑,只转而问:“池芮芮呢?”
听到自己的名字,池芮芮抬头看了一眼。
“她七岁了,应该上小学了。”
“……她的学校估计还得慢慢找。”
徐蝉有些发愁:“幼升小比较麻烦,本来在绍江已经报好名了,现在得把学籍转过来,体检啊居住地啊,还有户籍证明都得重新补交。而且她的身体——”
说到这句,徐蝉突然又停住了。
突兀的沉默中,池钺点点头,神色如常:“知道了,你去上班吧。这些我去帮她弄。”
徐婵点点头不再说话,扭头和池钺一起去看池芮芮。池芮芮喝完最后一口面汤放下碗,从一旁抽了一张纸巾,慢条斯理地叠成小方巾擦擦嘴,擦完了才扭头说话。
“没关系妈妈,我和哥哥会看着办的。”
徐蝉和池钺都忍不住笑了,池钺敲了两下她前面的桌子:“池芮芮,想不想上小学? ”
池芮芮犹豫了一下,问:“和幼儿园一样吗?”
“差不多吧。会有很多小朋友和你一起玩。”
池芮芮思考了一会儿,点点头:“我想去上小学,但是——”
她抬头看着池钺有些惆怅道:“希望新同学胆子大一点,我担心不小心又吓到他们,以前幼儿园的同学被我吓哭了。不过没关系,如果他们觉得害怕或者奇怪,我会穿长袖和外套的。”
她这句话一出来房间里轻微地凝滞了几秒,徐婵有些慌乱地看了池钺一眼,率先开口:“对,我们穿长袖,穿外套。也没几天了,马上就要冬天了——”
“用不着。”
池钺盯着池芮芮,在两人的目光里面不改色地回答:“你想穿什么就穿什么。”
“有人害怕或者觉得奇怪,你就告诉哥哥。”
池芮芮好像小小的松了口气,用力点了点头:“好。”
徐蝉看着兄妹俩,扭头摸了一把眼睛又迅速转过来。池钺低着头当做没看到,开始收拾碗筷。
晚上七点,池钺刚收拾完厨房,手机开始发出电子“滴滴”声,闹钟响了。发亮的屏幕上显示着闹钟名字——给池芮芮熬药。
七点准时用小砂锅把各种叫得出叫不出名的药材小火慢煮,两个小时后熬成满满一碗汁儿。
池芮芮小时候瘦弱得像鹌鹑,大病小病不断,全靠各种汤药,所以她也习惯了,一碗药干得面不改色,最后一口喝完把碗往池钺面前一摆,对着池钺摊开手。
池钺顺手去摸自己包,掏出来一小盒铁皮糖,打开一看,里面已经空了。
靠。池钺轻轻骂了一句。
搬家这两天事情太多,他第一次忘记补新糖。眼前池芮芮还在眼巴巴看着自己,他摸了下她的头:“明天给你两颗可以吗?”
池芮芮依旧看着他,池钺晃了晃盒子:“没了,明天给你买。”
小丫头明白了,眼神里有一点失望,还是一副很理解池钺的样子点点头:“没关系,这几天哥哥很忙,我知道。”想了想又伸手去掏自己连衣裙侧边的小口袋,半晌掏出来一小包花花绿绿的糖果。她撕开给自己喂了一颗,又给池钺递了一颗。
池钺接过来,悠哈特浓牛奶糖。
池钺把糖扔进嘴里咬开,感受甜得有些腻人的味道慢慢融化在口腔里。他问:“谁给的?”
池芮芮咬着糖,说话含混不清:“楼上的哥哥。”
池钺立刻想到了楼上那个男生。
“别随便收陌生人的东西。”池钺说,“特别是吃的。”
池芮芮:“他是坏人吗?”
“……” 池钺抽空想了想白天楼上那张脸,“应该不是,但是其他人不一定。”
池芮芮乖乖点头,又全然信赖的样子开口:“我不怕,我有哥哥。”
池钺手指轻轻在她额头弹了一下,卫生间里徐蝉叫池芮芮去洗澡准备睡觉,小丫头把一包糖都塞给池钺,蹦蹦跳跳往卫生间去,池钺提醒她:“慢点。”
上一任住户只搬了生活用品,大件家具都留在了房里。阳台上甚至还有一个竹编的躺椅,有些深的木色,上了棕油,被徐婵擦得干干净净。池钺盘腿坐上去,往后一仰躺倒,扭头去看阳台外的夜色。
到了晚上就没有那么热了,院子里的桂花树发出幽幽的香气,很淡,没那么熏人。不知道谁家在教孩子写作业,“六九等于多少啊”重复了三遍,声音一遍比一遍有气无力。他收回目光,楼上常春藤有枝叶垂到了二楼阳台的半空,在夜风中摇头晃脑。
池钺看了一会儿,又想到了池芮芮说的二楼的哥哥。
今天一下车他就感觉有人盯着自己。从一趟趟上车搬东西到进楼,再到出来给司机结账……中间好像离开了两分钟,又回来了。
池钺是有点烦的,但也没有到无法忍受的地步,只是最后喝水的时候,抬头警告了对方一眼。
这一眼让他有点意外——不是他脑子里以为的爱管闲事的形象,是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男生,白t短裤,在郁郁葱葱的常春藤里探出上半身,额前头发有点长,露出酷暑里依旧清清爽爽地一张脸,白得让池钺怀疑有点透光了。
但哪怕长得好看老盯着自己看也挺烦人的,池钺警告似的盯了对方两秒,没有回应对方打招呼。
特别没礼貌,池钺自己知道。但是他心情一般,加上对左邻右舍老是跟热闹似的盯着自己看的眼神有些过敏——他以前看过太多了,一般伴随这种眼神的还有一连串自以为压低了声音的“啧啧啧”,加上一句充满怜悯但高高在上的“这家的小孩,可怜哦。”
今天这个男生不一样,他应该就是有点好奇,想看看楼下搬来了什么人。
但是自己没有义务满足对方的好奇心。
池钺打开手机,各种社交软件都很安静。他这次搬家搬得很匆忙,以前的同学应该还不知道他转学了,不过就算知道了也不会有人联系他。只有以前的班主任私发又撤回了好几条消息,不知道说了什么,最后只留下一条:有任何问题都可以和老师联系。
是个刚毕业没多久的年轻老师,园丁责任感爆棚,还因为池钺几天没上课去过家里家访——就去过那一次,应该给她的职业生涯造成了挺大的阴影。
池钺不知道回什么,思考了挺久还是直接关掉了聊天页面。卫生间两个人已经洗漱完回主卧了,他快速去冲了个澡,回到自己房间关灯上床。
行李都是从绍江拿过来的,被子枕头还是从前的样子,带着淡淡的洗衣粉味道,但是纱窗里隐约飘进来的桂花香提醒他自己确实是已经换了一个城市。
这里距离绍江二百七十一公里,全程高速需要三小时,一座全新且陌生、没有人认识的城市,这是他在新城市的第一夜。
想到这儿池钺突然全身都放松下来,好像一个长途跋涉的背包客找到了休息站,搬家的疲惫突然全都涌了上来,虽然还挺早,但他居然有种点睁不开眼睛的困倦。
池钺把被子拉过头顶,闭上眼睡过去。
估计是因为太累了,第二闹钟居然没叫醒池钺,起床的时候已经九点了。
徐蝉和池芮芮还没起,池钺没打扰他们,洗漱完先出门去买早点。
昨天才到小区,他还没怎么逛过这个对自己来说还有点陌生的区域,凭着昨天的记忆往左拐顺着人行道走。
大清早的天气并不热,两边的行道树长得茂盛,树叶已经黄了。路两边的门店五花八门,诊所药店小卖部理发店饭馆,大小百货电器专卖五金配件粮油批发……门头大多看起来已经有些陈旧,这个点了大多数居然还没有开门。
路边有老太太聚在一起唠嗑,顺便摆摊卖菜。青菜玉米西红柿小青瓜,看起来挺水灵。有人推着三轮车卖早点,一摞蒸笼擦得发亮,一掀开热气就顺着清晨湿冷的空气往上飘。
老城区人不是很多,也远远没有商业街热闹,显得有些寂寥。
早点摊前面的牌子上写了包子油条豆腐脑以及各种粥,东西看起来挺多。池钺扫了一眼。
“三个鸡蛋饼三碗豆腐脑,打包带走。”
早点摊的阿姨系了个明黄色的围裙,动作麻利地热锅摊饼:“豆腐脑卖完了啊帅哥。”
池钺盯着牌子犹豫了两秒,换了一样:“三碗小米粥。”
“哎哟,小米粥也卖完了。”阿姨笑了,跟叮嘱自家孩子似的,“下次起早点。”
“……好。“池钺点点头,“还有什么?”
阿姨掀开保温桶盖子看一眼:“猪杂粥,南瓜粥。你要喜欢吃咸的你就选猪杂的,你要喜欢吃甜的你就——”
“南瓜粥,三碗。”池钺立刻回答。
“诶。”
对方拿出打包盒舀粥,刚舀了两碗,池钺背后有声音响起,有点哑,听起来还没醒。
“两屉蒸饺三碗南瓜粥,打包。”
池钺下意识偏头看了一眼,连帽衫牛仔裤,没有常春藤衬托依旧挺白的一张脸。
蒋序珍惜为数不多假期时间,昨晚熬夜打游戏到两点,大清早又被自己妈指使出门买早点,精神还处在飘忽状态,对上池钺的目光也没什么反应。
哦,昨天那个没礼貌的新邻居。
下意识想打招呼。
算了感觉他不也会理人。
本来大清早起床就烦。
蒋序收回目光。
阿姨指了指池钺,用洪亮的嗓门把两人注意力拉了回来:“南瓜粥没了啊,这位帅哥买完了。”
阿姨示意了一下池钺,转头冲着蒋序叮嘱:“下次起早点。”
池钺:……这话挺耳熟的。
“猪杂粥行不行?”阿姨问。“这个还有。”
“……”蒋序明显的皱起脸。
蒋序属于宁城土著口味里的叛徒,人人打小喝咸粥,就他不喜欢,又从来不吃动物内脏,万万接受不了心肝肠肺一起煮的粥。这种双重buff叠满的东西喝一口容易直接把蒋序送走,很难说服自己说好。
蒋序犹豫了一下没吭声,转头去看附近有没有其他早点摊。但今天确实有点晚了,其他家基本都已经收摊,看起来冷锅冷灶的,只剩这家的还在坚持冒热气。
他转头的时候,池钺在用余光看他。
没别的原因,池钺就是对方明显藏不住的、纠结成这样的神情挺有意思的,怎么会有人因为一个早点没买到露出这种表情。
比池芮芮还挑食,池钺想。
想到池芮芮,池钺又想到了昨晚的牛奶糖。那包糖现在还在他床头,池钺又看了一眼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