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忆只觉心中一道深痕蓦然血肉模糊。
难怪。
原来从她与他相遇之时,便都是棋局。他本是细作,在她身侧隐匿为一身羸弱的常随,可放出她营中空虚的消息引北鞔人来攻的是他,看到玄希的圣旨从而设下埋伏致十万镇远军命丧葬鹰谷的是他,仿画了她的城防图助靖军破城的也是他。
南忆怒极,手中长剑撑在地上,勉强站起身,可一口鲜血喷出,血迹溅到他雪白的衣襟上,在他心口处留下一处猩红。她身子斜了斜,又软倒下去。
已是败局。
“南忆,”他颤声,“我知你恨我。”
南忆挣扎几下却站不起身,知已无力回天,反笑道:“我为何要恨你?各为其主罢了。”
她连恨也不愿给他。
身侧红桃盛开,他满心苦涩地蹲下身,“南忆,和我走,我可保你离开昭都,将往事忘记。”
忘了昭都,忘了玄希,也忘了他。
南忆摇头,“忘记?不可能了。”寻根究底,是她错信于人,致城破国亡。那十二万将士,生养她的故土,少年竹马,叫她如何能忘?
就连玄希胸前的那把匕首,都是那晚在雪域北鞔人来袭时,她亲手放在他手中的。
南忆面色苍白,唇畔带血,转而望向地上的玄希。她在灼灼桃色中凄然一笑,手中的剑毫不犹豫地划向自己的脖颈。
血珠迸溅,鲜红的衣袖翩然带起半空的桃色玉瓣,旋即倒地。
他飞身上前将她抱住,嘴唇开合数次,却没声响。
他静默,怀里的人倒似乎想说什么,却只能胸口起伏着发出几声似呜咽般的哀鸣,最终颓弃地止言,将脸别开,转向另一侧的玄希。
他低头唤她的名字。
怀中人默然,似乎是厌倦了,再不愿听他讲话,也再不愿回答。
他见状凄惨大叫一声,声音震起周遭桃瓣朵朵。
还有话未讲尽。
时至今日,他对南忆的情意是真。他自知居心险恶,她却赤诚,几次三番将他送离战场,只为了保他平安。她一颗心剔透无暇,他自知周身恶浊污秽,相配不上,唯愿护她平安。
他出身戏班曾为娈童的故事是真,而后成为死士,被靖皇豢养,亦是受制于人。
不说也罢,他想,什么解释都苍白无比。
若真诚心,本可以告诉她的,何必等到她国破家亡之时。
受制于人一生,早已经习惯了听命行事。
那是打不开的锁,谁都斩不断。
自此,昭都城破,大昭亡。
昭皇玄希与镇远侯南忆双双过身于宫内,昭皇胸口一把玉柄短刃,女侯自刎而亡。靖军发现二人时周遭空无一人,只他二人紧紧相依,躺于一树桃花之下。
有人将两人合葬,入昭国皇陵,又在不远处种下一树梅花。
此后年年岁岁,每至冬日,那红梅必然开得极盛。
映着二人栖身之处的碑文。
甘愿陪君双化骨,辞别人间赴黄泉。
风虐雪骤的夜晚,冰寒沁骨,男子一身红衣,散发赤足,腕上锁着铁链,倚靠着铁笼席地而坐。
靖皇狠厉,吞并昭国后,决意攻下已被北鞔占据的雪域,故命他再为细作,重演娈童,再次潜于北境鞔人营中。
于是,兜转经年,他又回到一切开始的地方。身侧的数名少年彼此依偎,黯然垂首,他却独自靠坐在笼边,额角抵着冰冷的玄铁,又蓦然忆起与南忆初见那日,她一身红衣银甲,袍袂上点点梅香,于黑暗中走来,一剑斩断他身上的枷锁。
但他等不来她了。
他笑起来,一双狐眼略弯,薄唇轻抿,笑得极好看,可总带点凄凉的意味。
他侧过脸透过铁栏看那开得正艳的红梅。
赤色犹烈,魂散矣。
☆、逆世
燕昔闻扬手摘下凤翅盔,顺带着解开了束发的带子,在疲惫中仰了仰颈。凌乱乌黑的发倾泻在冰寒的铁甲上,额前几缕被风拂着挡了容颜,稍露出飞扬的眉眼。
她迎着春日午后的暖风和掀凌半空的桃瓣而立,身前是已经死去的大昭皇帝和女侯。
年轻男子无力地拥着他的爱人,躺在他破败的江山里,粘稠的深红从他们苍白的肌骨中流出,翻烂的血肉彼此融在一起。他们二人已在人世间走过一遭,在无边的绝望中尽全力拼斗了一回,消融在无奈而悲痛的结局中,而后再也没有人能把他们分开。
燕昔闻垂眼不说话,她周围的靖兵便一个个低头立着。
无人知晓皇上为什么会让一个女人做大靖兵马的统帅。只知那时,才至桃李年华的燕昔闻随父亲出征西漠,跟在数万男儿郎身后摸爬滚打半年,却在父亲重伤,兄弟被俘之时凭一己之力攻下敌城,直至周边部族悉数求和归顺后才肯回朝。
高殿上,一向冷峻的明尊帝未发一言,狭长的眸端详了跪在金阶前的燕昔闻半晌,在群臣的汗就要滴落在地时,让人递了金印和一品冠服册宝下去。
众人在愕然间躬身道贺,不知谁叫了声“女帅”,皇座上的轩辕昇一双深眸立刻横睨过去,眼角散的就是刀子似的冰渣,吓得那些人一个个缩首后退,往后只敢称一声“燕帅”。
从此,燕昔闻便是大靖第一位入朝为官的女子,入主帅府,位列一品官员,每日上朝,端七梁冠,穿绯色狮子袍着玉带,手中掌靖都兵马四十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