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暗淡的厉害,锦华宫中各处皆已上灯,如婴儿手臂般粗细的银烛用上等的宫纱罩住,打远了望去,一片朦胧的温暖亮意。殿内正中的那只鱼耳香炉正燃着清淡的幽兰香,烟气霏霏,云雾氤氲。地上因铺着厚厚的挑丝双窠云雁毯,宫女们在寂静的殿中来回穿梭着,却是了无声息。
:“娘娘,打发人送过去就是,又何必劳您亲自跑一趟呢?您瞧这天色,不出片刻便要落雨了。”一个细声慢气的声音响起。
说话的是锦华宫的大宫女软红,此时,她正站在一身华服的锦华宫主人容妃的背后,一面为她理着姜黄色刻丝泥金银如意云纹披风下摆的绦子,一面劝说道。
容妃却丝毫不为其所动,只望着阴暗的天色,嘴角含着一抹慵懒的淡笑:“左右闲着也是无事,本宫还未尝欣赏过这雨色中的皇宫,如今正好一观。”
一旁捧着白玉托盘的紫云快人快语,抿嘴笑道:“软红姐姐怎么这会子糊涂起来?咱们公主和皇上正是新婚燕尔,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皇上方才打发人来说要在御书房看折子,晚上就不过来了,公主心里不自在呢,好不容易找了个由头,送碗参汤过去,偏生姐姐又左劝右劝的。“
容妃转过脸来,只见她面似满月,肌骨盈润,头上只用一只翠玉簪挽着个松散灵巧的游蛇髻,髻里又埋了无数浑圆的珍珠,在发间盈盈闪烁,眉不描而黛,唇绛一抿,嫣如樱果,丹凤眼微微上翘,流lou出几分骄矜,虽无过多的佩带金玉之物,却是分外的妩媚动人,得体而又不失尊贵。
她伸出滑腻白皙,柔若无骨的纤手在紫云额上轻轻一点,似嗔似怒笑骂道:“是哪个纵容的你竟敢排揎起主子来了?”
紫云嘻嘻笑道:“奴婢自幼在公主身侧长大,若说纵容,再没有旁人,自然是公主了。”
轻红略带着责备的口吻道:“你还当这里是咱们越国吗?公主如今已经嫁到澜氏皇宫,是皇上亲封的容妃娘娘,你怎好还一口一个公主的唤着,也不怕给公主招惹了是非?”
紫云虽不服气,到底不敢造次,只低声嘟哝道:“这是咱们的锦华宫,再说又没有旁人,唤个一句半句的能有什么是非?”
容妃却不理两人的口角,施施然走出内殿,一个眉目清朗的小太监忙迎上来,恭敬的弓起身子,伸出右臂,容妃将手搭在他的手上向御书房走去,四个宫女紧跟其后,手中皆擎着玲珑的八角宫灯。
宫内各处业已上灯,琉璃灯火映着碧波荡漾,不啻天上人间。
可此刻的容妃却没有闲情逸致去惊叹一番。
她在想:是什么样的公文耽搁了皇帝去锦华宫的脚步?抑或者是自己什么地方开罪了皇帝?大婚至今,皇帝每夜必宿锦华宫,两人虽相差数十岁,却也能锦瑟和弦,更因着自己年幼,皇帝越发的怜惜和宠爱,从未如今日这般。容妃本是越国的公主,自幼在宫廷长大,看惯了父皇飘忽的心思和喜好,亦洞悉各宫妃嫔为争宠的种种伎俩,深知防不胜防,她太清楚世上没有几个男人是长情忠贞的,而在这故国远去的澜氏深宫,没有人比自己更需要皇帝的隆宠,那不仅仅是自己安身立命的根本,更是
她没有再想下去,只是加快了脚下的步子。
穿过一片嶙峋的假山,御书房已出现在眼前,容妃却停住了。
在她面前,跪着一个不过十二三岁的小女孩。
那个小女孩有着一张瓷娃娃般明丽的脸庞,眉心中那颗淡淡的朱红色圆痣犹如画龙点睛般将她娇小的面容点缀的精致灵动,而长长睫毛下的那双明眸更是出奇的清亮,深的望不到底,寒夜里的星星也不过如此。再细细打量来,她的小脸上却弥漫着一种不合年纪的倔强和坚韧,她穿着一身淡紫色的衣裙,梳着双髻,髻上无它,只耳边两颗拇指盖般大小的的东珠在夜色中熠熠生辉,一只做工精致的赤金璎珞项圈安静的垂在胸前,想来是跪了有一段光景,她的膝盖处已隐隐洇出暗红的血迹,瘦弱的身子却仍是跪的笔直。
容妃不由得在心内感叹:好一个俏丽的女孩!又微微蹙眉:这神情,似曾相识
正想着,只听紧紧闭着的御书房发出细微的声响,一个白胖的内侍走了出来,容妃认得那是皇帝身边最得宠的大总管秦玉,她本立在花荫处,因而秦玉并未看到她。
秦玉走到小女孩面前,叹道:“唉,您这又是何必呢?”
小女孩扬起脸,坚定的道:“秦总管,你不必再劝了,今日见不到父皇,我是不会离开的。”
容妃一愣,她竟是位公主!心中倒也没有太大的意外,瞧她这通身的气派,便知她绝非是一般人,只是不知是宫中哪位娘娘所出,又是为了何事在这御书房前长跪不起。
只听见秦玉压低声音哄道:“我的好祖宗,皇上不是说了吗?要您回去,改日再去瞧您。”
小女孩摇头道:“父皇不答应,我便不走。”
秦玉又是焦急,又是无奈:“您何必和皇上呕这个气呢?跪坏了身子叫奴才怎么担当的起,皇上也心疼不是?”
小女孩清亮的眸中蒙上一团水气,却仍道:“父皇若是真心疼我,该叫我和母妃守在一处的。”
容妃听到这里,心中已明白了大概,遂从暗影处走出来,含笑道:“秦总管。”
秦玉转过脸去,一见是她,忙堆起满脸的笑:“瞧奴才这老眼昏花的,竟没有瞧见容妃娘娘,娘娘还请恕罪,老奴这就给您赔礼了。”说着,便屈膝下跪。
容妃止住了他,笑道:“罢了,本宫也是刚到。”眼睛却是盯着正上下打量她的小女孩。
秦玉忙赔笑道:“娘娘还没有见过吧,这是
:“是萱妃娘娘身边的花朝公主吧?”容妃打断他的话,俯下身子温和对小女孩道。
小女孩毫不掩饰她眸中的惊讶和防备,将头扭向一边:“我不认识你。”
秦玉生怕她惹怒了容妃,忙笑道:“公主,这是容妃娘娘。”
小女孩却仍是置若罔闻,丝毫不理会秦玉频频暗示她向容妃行礼的眼色,只道:“秦公公,请去禀告父皇,他一日不答应,花朝便一日不起身。”
秦玉偷眼瞥了容妃的神色,见她不以为忤才放下心来。
:“是敛月吗?进来吧。”御书房内传来皇帝略带些疲惫和怒意的声音。
温敛月,是容妃的闺名。
秦玉垂手道:“容妃娘娘请。”
容妃却只盯住跪在地上的花朝公主,精致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恍惚的不为人所察觉的悲悯笑意,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刻的悲悯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眼前的玉人儿。
那扇华贵厚重的乌金檀木门随着容妃逶迤曳地的裙角的消失又紧紧的闭上了。
铺天盖地的雨终于落下来了。
雨雾中,花朝公主小小的单薄身子微微晃动着,没有改变的依然是她那坚定的神色和笔直的跪姿,这一刻,她想起月娘的话,仿佛她出生的那日,也是下着这般漫天的大雨。
不知过了多久,御书房的门终于开了。
秦玉举着一把明黄油布纸伞疾步走到花朝公主的面前,为她遮住无边的雨柱,吁出一口长长的气道:“公主,快起来吧,皇上准了您随同萱妃娘娘到离宫去了。”
:“真的,你没有骗我?”花朝俏丽的小脸上满是不信。
秦玉道:“我的祖宗,老奴就是有八个脑袋也不敢假传圣旨呀,您呀,快回宫去吧。”说着,手轻轻一摆,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两个内侍来,一人一边搀扶起双膝酸软的花朝公主。
她似乎一时还未从这突如其来的欢喜中醒过神来,只是怔怔的,冷不丁站起身来却是天旋地转,失去意识前的那一瞬间,那个贵气盛人却含着无限悲悯的脸闪现在脑海,是她,是她帮了自己,一定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