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殿内也不敢随意走动,只低着头,战战兢兢站在原地,以至于邬公公一声“陛下驾到”将他吓了一跳,慌忙跪下拜见。
萧北冥并未落座,只是用目光打量着眼前之人。
薛振源一身青袍,细眉长眼,倒也有几分书生模样,但形态佝偻谄媚,无丝毫风骨,细看之下,五官同宜锦没有一处相似。
他淡然落座,问道:“朕听闻,令公子薛珩重病,这两日可好些了?”
薛振源总算知道了缘由,忙道:“牢陛下挂心,太医医术精湛,给犬子开了药方,如今已经好多了。陛下日理万机,仍如此关心臣下,臣下不胜感激。”
萧北冥闻言,只冷冷一笑,他得到的消息,侯夫人柳氏不仅昧下了邬喜来送去的钱财,还将薛珩院内的用度尽数扣下,薛珩哪里来的钱买药,又如何大好?
他没有揭穿薛振源丑陋的谎言,若不是宜锦,薛珩是生还是死,他并不在意。
萧北冥问道:“既然你如此感激朕,朕倒有一事想问问薛大人,当年先帝驾崩,你为何要送女入靖王府为妾,是否意图与靖王勾结?”
薛振源额上已经起了薄薄一层冷汗,他以为事情过去了这么久,新帝登基后也未曾过问,此事便不了了之了,但没想到,新帝竟然秋后算账,一直等到今日。
他若照实说,坐实了当初意图勾结靖王,犯上作乱,那今日就是他的死期。
薛振源思虑片刻,便想出了脱罪的法子,他叩首道:“陛下明鉴,当初实在事出有因,微臣不同意这门婚事,奈何小女宜锦对靖王一见钟情,靖王也有意纳妾,微臣教女无方,也只好妥协。此事有辱门风,是以微臣自那之后便与小女再无联系,还请陛下明鉴。”
萧北冥听着,指尖摩挲着那只绣了鲲的锦囊,他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墨色的眼眸不经意间积压起风云。
他站起身,下了御座,并不叫薛振源起身,只是意味深长道:“哦?是吗?薛大人竟如此公私分明,大义灭亲,真叫朕佩服。”
“不过,”萧北冥顿了顿,直视薛振源的双眼,“倘若朕日后查出你今日所言有半句假话,便赐你五马分尸,可好?”
薛振源上下嘴唇颤着,浑身抖得像个筛子,他呆呆地跪在地上,眼前仿佛有无数重影。
他不敢犹豫,低下头不停地叩首,直到额头见了血,萧北冥才缓缓出声叫他停下。
“薛大人内宅不治,何以治天下,令夫人乃侧室扶正,气量狭小,若你再不加以管束,长信侯的爵位到了你这一代,气数也该尽了。”
薛振源明白,陛下这话的意思,倘若他不管教柳氏,陛下便会以此为由削爵。
他不禁后怕,他一个七品小官的内宅之事,陛下竟然都一清二楚,可见满朝文武都活在帝王的监视之中,一旦行差踏错,后果不堪设想。
他忙磕头认错,许诺一定管好内宅,不叫陛下忧心。
萧北冥见目的已经达到,也厌烦眼前之人,便道:“邬喜来,派个人送薛大人回府。”
邬喜来应声称是,便作了个手势为薛振源引路,薛振源腿早就软了,颤颤巍巍朝外走。
*
宜锦就站在正殿门前,看着面庞已经陌生的父亲与她擦肩而过,她听到了自己父亲所说的那番话,起初觉得痛如跗骨之蛆,渐渐地,只剩麻木。
这就是她一直以来敬仰的父亲,即便当初种种龃龉,她也从没想过,为人父者,可以胆小自私到如此地步,她何以到了今日,才认清薛振源的真面目?
薛振源也在那一瞬间看见了宜锦,但他却没有父亲见到女儿时的喜悦,反而像是见了鬼。
与此同时,他心中所有的疑惑全都解开来,他道陛下为何会插手薛家之事,恐怕是他这个好女儿在御前说了不该说的话。
宜锦只是神色平淡地朝邬喜来行了一礼,道:“邬公公,可否允许奴婢与这位大人说两句话?”
“这……”,邬喜来有些为难,他朝着内殿看了一眼,得了陛下准许,才道:“姑娘请自便。”话罢,他便退至一侧。
雪下得正紧,飘忽的雪丝落在面颊上,宜锦却没有感到冷,她看着眼前这个已经不算年轻的男人,却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她很少会想起他,以至于眼下竟陌生到如此地步。
薛振源见皇帝身边的人退下,又见宜锦竟能同邬公公说上话,可见在内宫中也是得力的,他换了一副慈善的面孔,尴尬道:“知知,你这些日子过得如何,为父原本一直想派人到宫中打探你的消息,可你知道,你嫡母她……”
话罢,他褪下腰间的玉佩塞给宜锦,低声道:“知知,这是为父的心意,你收下,等过些日子,为父会挑些更好的送来。”
话罢,他似乎犹豫了一番,道:“为父还要嘱咐你,家丑不可外扬,你弟弟的事,是你母亲做的不对,为父回去惩戒她,她以后不敢了。但你在御前,说话注意分寸,你,阿珩,宜兰,都是薛家的子孙,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个道理,你应当懂得。”
宜锦看着他做戏,却仿佛十几年来,人生中的一层雾霭忽然散去,许多事还原了本真,以最丑陋,最直接的方式朝她扑过来。
她不知道为什么过去的这十多年,她那样傻,每次都被相同的话欺骗,一次又一次妥协,一次又一次让她们姐弟三人失去选择的机会。
宜锦松了手,任由那块玉佩落在雪地里,沾上泥渍,她脸色平静,说出的话却句句泣血。
“七岁那年,娘亲故去,我多希望你能来见娘亲最后一面,但你没有。”
“十二岁那年,柳姨娘用了手段坏了宜兰的姻缘,逼迫她嫁给陆寒宵,我多希望你能替阿姐撑腰,但你没有。”
“十七岁那年,我苦苦哀求您不入靖王府,可你避之不见。“
“阿珩心性质朴,一直羡慕薛瑀有父亲相伴,但你却厌恶他迟钝,连他的生辰都记不得。”
宜锦的声音混杂在风雪声中,没人听见她尾音的哽咽,“你不配为人夫,更不配为人父。从今往后,长信侯府是你的家,却不是我的家。”
她的目光渐渐冷硬起来,“柳姨娘费百般心思,无非是想除去阿珩,让薛瑀名正言顺地继承侯府的爵位,而你一直嫌弃阿珩天生迟钝,觉得他让你抬不起头,所以默许柳姨娘如此行径。这些我心里都清楚。”
“但我只有一句话,若你执意放纵柳氏伤害阿珩,那干脆就让整个薛家替她陪葬。”
薛振源瞪大了眼睛,无法接受一向乖巧听话的女儿竟然能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来,他感到自己的威严被挑战,怒不可遏,抬起巴掌便扇下去。
这巴掌来得太突然,以至于邬喜来想要阻拦都没来得及。
宜锦偏过头,脸上火辣辣的疼,却比不上心里的痛,她平静地转过头,直视着薛振源,心中有一堵墙彻底崩塌,断壁残垣,满目疮痍。
她道:“薛大人若不信我所言,大可一试。左右拿我这一条性命换薛大人仕途终止,侯府倾覆,划算得很。”
她心中似有一只猛兽在四处冲撞,为了这些年的不平,为了这些年的她的懦弱,为了宜兰和阿珩的磨难,以至于此刻,她真的什么也不怕。
薛振源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女儿,他也知道,宜锦最在意的就是宜兰和薛珩,只怪柳氏下手太重,以至于宜锦干脆什么都不顾,豁出去只要他惩治柳氏。
宜锦能在御前伺候,恐怕地位不低,薛振源一时又后悔自己打了那一巴掌,想要道歉,却拉不下脸。
就在这时,邬喜来走近,冷着脸道:“薛大人,薛姑娘乃是御前之人,即便是犯了错,也自有陛下处置,不劳你出手,还请你尽快离宫,否则,杂家只好叫禁军拖你出去了。”
薛振源忙扯着笑脸称是,只看了宜锦一眼,便由内侍领着离去了。
风雪渐厉,反而缓解了面颊上火辣辣的疼,宜锦知道,薛振源最看重他的爵位,有了忌惮,他定不会放纵柳氏继续害阿珩。
她抬头望了一眼阴沉沉的天,朔风卷起飞雪,天地苍茫。
萧北冥就在暖阁临窗向下看着,那娇小的,微微颤抖的身影,像是一叶孤舟在这世间拼命挣扎。
他捏紧手中的茶盏,明明她已经足够勇敢,可却仍旧那么让人心疼。
邬喜来在一旁伺候,犹疑道:“陛下,今日还要薛姑娘当值吗?”
萧北冥想起那人颤抖的肩膀,想起她晶莹的泪滴,对宜锦当初离开皇极殿,抛下他的芥蒂,忽然就消散了,他觉得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不必,送些玉肌膏,叫她回去歇着。”
话音刚落,却听见外间那人向他请安的声音,萧北冥神色有一瞬的僵硬。
宜锦用脂粉掩盖了脸上红肿的痕迹,但她皮肤过于白嫩,仍能看出端倪,琥珀色的眼眸仍旧泛着淡淡水光,神情却坚定而柔和。
她照常行礼,垂首道:“奴婢见过陛下。”
萧北冥见她面颊上的痕迹,宛若美玉微瑕,他眉峰微聚,袖笼下的手微微紧握,叫她不必行礼。
宜锦只是低着头,“奴婢父亲在殿中所言,还请陛下不要放在心上。当初他执意让奴婢入靖王府,确实是有意攀附。”
“但奴婢对靖王从未有过爱慕之心,也从未想过借此替侯府牟利,若陛下存疑,自可派人查证。”
她本可以不走这一遭,不解释这一通,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点也不想让他误会。
萧北冥心绪不定,只淡淡应了一声,良久,他低声问道:“你幼时,可曾在山中救过一个少年?”
他的声音极轻,像是鸿羽浅浅落在沉静的雪地中,无人知晓,他的心跳一声声回响,跳得极快。
宜锦微微一愣,她抬首看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有一团幻影自脑海中忽闪而过,可最终却什么都没剩下,她摇了摇头,“未曾。”
萧北冥却没有想象中的失望,他凝视着宜锦红通通的指痕,垂下眼睑,“回去歇着吧。”
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转角处,萧北冥想起她脸上的伤痕,神情隐在灯火中,显得格外阴沉,薄唇微掀,唤出隐雾,冷冷道:“薛振源回府的路上,不必太过顺遂。”
他的人,谁也不能欺负。哪怕,那人是她生父。
隐雾当下就明白了陛下的意思,领命而去。
第16章 旧事
自骆宝因宜锦之故遭鞭笞,她还未得空探望,心中也只有愧疚,出了内殿,她顺道去东耳房一趟。
她到时,骆宝正卧榻歇息,他瘦瘦小小一个少年,蜷缩在被褥之中,竟瞧不出多少起伏,怕将他吵醒,她轻手轻脚将手中食盒放下。
骆宝却在这时睁了眼,他看见宜锦,便挣扎着要坐起来,“宜锦姐姐,你怎么来了?”
宜锦让他好好躺着,“是我当时思虑不周,害你被责罚,你伤口可还疼?”
骆宝忙摇了摇头,嘿嘿笑道:“有师傅替我说情,他们根本没用力打,这里头门道可多了,我身上一点伤都没有。姐姐你别担心我。”
宜锦见他活力十足,一颗心也放下了,便催促他将食盒中仍旧温热的蛋羹用下。
骆宝听话,蛋羹入口软嫩丝滑,带着葱香,咸淡适口,他边喝,边道:“姐姐,以我之见,陛下这番并不是真心要罚我,只是想借故让姐姐回皇极殿,其实是舍不得姐姐。”
宜锦见他明明是个少年模样,却一副老成,有些好笑,“你还是个孩子,懂什么舍得舍不得?陛下想要什么样的姑娘都有可能,但绝不会是我。”
她低着头,朱唇紧抿,眼睫微颤。
她出身靖王府,又曾侍奉太后,萧北冥最初留她在身边,也只是为了羞辱太后,羞辱已故的靖王。
骆宝听她说自己是个孩子,有些不高兴,他虽然比宜锦年纪小些,但那并不代表他什么都不懂。
“姐姐,陛下登基至今,虽朝臣几次三番催促立后封妃,但陛下从不理睬,也从未对其他女子有何特殊之处。唯独对姐姐,实在太过异常。就说当初下药之事,若换了常人,恐怕早就发落慎刑司审问,可陛下只是叫姐姐去了皇极殿,这与他向来性情不符。”
话罢,骆宝两口将蛋羹用完,放了空碗回食盒。
宜锦默不作声地将食盒收拾好,只是摸了摸他的头,“你好好休养,别胡乱揣测陛下的心思,我们只管做好自己的本分,别的事,也不要多管。”
骆宝见她不喜自己提那些话,也住嘴不提了。
时候不早了,宜锦想到愆阳殿中蔡嬷嬷无人照拂,不知这会儿用饭了没,她究竟有些不放心,说了两句同骆宝告辞,便朝愆阳殿去了。
*
正过了晌午,阴沉沉的天却没肯施舍一缕阳光,飞雪带着刺骨的寒意盘旋而下。
愆阳殿毕竟有了岁月,有一处屋顶受不住经冬的风雪,漏了几片瓦,外头下大雪,里头下小雪,芰荷便来此处帮蔡嬷嬷修补屋顶。
她爬梯子上去,才将砖瓦砌实,裙摆处沾了雪水,湿漉漉紧紧粘着腿,下梯子倒有些不便。
宜锦远远瞧着,心悬了起来,还没等她快步赶到地方,便瞧见那廊檐下已然站了一个魁梧的身影,她认出这是宋骁,停住了脚步。
宋骁就站在廊檐下,注视着那个缓缓爬下梯子的身影,仿佛若有什么不测,他立刻就能接住她。
芰荷毫无知觉,她小心踩着梯子下来,等脚落在地上,胸腔里那颗怦怦乱跳的心才安稳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