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已过,阳光普照下的长安城屋檐层叠、鳞次栉比,而城池北面的皇宫,作为燕平城最雄伟的建筑群,则更显金碧辉煌。
结束了在含元殿举行的大朝会,宰相徐明朗刚进中书省,还没来得及翻开桌案上堆积如山公文折子,就被一名行色匆匆的宦官传讯,皇帝让他跟参知政事立即前往崇文殿。
崇文殿是皇帝日常处理国事的地方,作为当朝宰相,百官之首,徐明朗隔三差五就要去一趟,有时候勤政的皇帝遇到难题,一天跑上几次也不稀奇。
“大朝会刚刚结束,陛下就这么着急召见老夫,必然是不宜在朝堂上公布的大事......”已经过了知天命年纪的徐明朗,想到这里不由得心头一动。
皇帝尚且年轻,虽然已经亲政多年,但作为昔日的辅政大臣、东宫太子太师,徐明朗跟皇帝天然亲近,他所受到的信任,也不是其他大臣可比。
到了现在,皇帝每遇大事,还是会先咨询他的意见再下决断。
“难道是代州的事?”在崇文殿前拾级而上,带着副宰相——参知政事的徐明朗,还没看到殿门,徐明朗就听到了哭声。
抬头一看,便见两名宦官正拖着一个痛哭流涕官员下来,那青年官员着浅绯色官袍、腰系十銙金玉带,显然是五品。
对方看到徐明朗,如见天颜,挣脱宦官,连滚带爬到了近前,近乎要抱着他的双腿,哀求道:“大人救我,大人救我!”
徐明朗认识这个青年官员,事实上关系还不错,对方是他提拔重用的,有半师之谊,虽在地方州府为官,但逢年过节也没忘派遣专人,带着丰厚礼物问安。
对方任上考功评为上等,前两日回京述职,如果不出意外就会获得升迁。此人刚到燕平就去拜访过徐明朗,虽然当时徐明朗没空见他,但还是收下了对方的孝敬,知道对方的大体情况。
“怎么回事?”徐明朗不动声色地问。
两名宦官见丞相跟对方交谈起来,虽有皇命在身,也没有催促劝阻,站在一旁耐心等待。
“陛下问政,下官所答不能让陛下满意,故而降下雷霆之怒,要将下官送去刑部查办......大人救我!”
徐明朗皱了皱眉:“陛下问了你什么?”
“都是,都是州县小事,下官没想到陛下对滁州情况知道得那般透彻,连府衙断的斗殴案子都一清二楚,下官,下官按照结案的文书,说斗殴之事是刁民闯入大族宅邸盗窃,故而被护院家丁打残,没想到,没想到陛下什么都知道......”
说到这,青年官员委屈得又要哭出来,“大人,那件案子,不过就是伤了几个农夫,也没打死人,陛下,陛下怎么会就知道啊!”
听到这里,徐明朗已经知道了事情大概,不由得冷哼一声,心里对青年官员失望至极。
皇朝承平日久,世间繁华已经到了极致,无法再有更多利益诞生,地方的大族亦或者大地主,为了攫取更多财富,现在都在大肆进行土地兼并,用的手段也渐渐暴烈。
不用说,刁民盗窃是假,大族巧取豪夺伤了农夫,才是实情。青年官员得了大地主的孝敬,隐瞒了实情,却不料竟被皇帝察觉。
“愚蠢!愚蠢至极!”徐明朗一甩衣袖,不愿再多说一句话,就离开了原地,心中再也没有青年官员这个人。
“大人,大人救我啊......”青年官员犹自呼喊。
“别喊了,谁也救不了你。”参知政事刘牧之鄙夷的瞥了对方一眼。
徐明朗可以走得干脆,他作为对方的副手,却必须为主官分忧,有些事得给青年官员交代清楚,“在陛下面前,你也敢敷衍塞责?你难道没听说过,陛下手中有本《方物志》?真是愚蠢透顶!”
听到“方物志”这三个字,青年官员如遭雷击,僵在那里再也不能动弹。
传闻,陛下手中有本《方物志》,上至中枢的三省六部,下到地方的州县官衙,事无巨细,都在那本书上,且日日都在更新,不断补充新的内容。
所以每逢陛下问政,无论是中枢重臣,还是地方大员,都战战兢兢不敢有半分隐瞒,因为陛下往往知道得比他们还要详细!
青年官员以往听到这个传闻,只是一笑了之,全没当回事,天下之事多如黄河泥沙,一本书册又能记载多少?要尽知天下事,又需要多少人力物力?
而现在,青年官员陡然醒悟,那本《方物志》绝对不只是一本书册,而可能是一间书房,甚至一座书楼!天下州县的官吏里面,也必然多得是直属皇帝的眼线!
意识到皇帝恐怖之处的青年官员,失魂落魄,任由宦官将自己架走,再也没有哭嚎半句。心如死灰的他知道,即便他是宰相的半个门生,也将再无出头之日。
徐明朗与刘牧之进了崇文殿,在殿中朝着御案恭敬行礼,等到空旷宽阔的大殿里,回响起皇帝淡淡的“平身”二字,他们才站起身来,向皇帝看去。
坐在御案后的皇帝很年轻,还不到而立之年,但这是一个能让人忽视他年龄的英明之主。而这种英明一旦到了一定份上,臣子便会连皇帝的外貌也忽视,心中只有对方的威严。
对大齐百姓与普通官员而言,天子自然是高居云端不可直视,恍若神灵,但对徐明朗来说,皇帝在他心中并无太多神秘感。
相处二十多年,再伟岸的身影也会显得平常。
此时,徐明朗的视线,就从皇帝手边的一本厚厚书册上掠过,虽然看不到封页,但他知道,那就是让群臣闻风丧胆的《方物志》。
徐明朗面容肃然,心情却并不沉重。宦海沉浮大半生,他什么手段都见过,对面前这个打小被自己教授学问的学生,也知之甚深。
所谓的《方物志》,并没有外间传闻的那样可怕,天下之事,若是果真事无巨细都在上面,他徐明朗又怎么敢跟胡人勾结,不择手段打压赵氏?
事实是,皇帝每回向人垂询政务之前,都会先花费很大功夫,了解对方职司内的一切情况,并且千方百计找出错漏,然后在问政时给予其当头棒喝。
如果没有错漏,皇帝就会将事情问得尽量详细,向臣子展现自己无所不知的能力。
如此,在臣子心惊胆战的时候,皇帝再翻翻这本《方物志》做做样子,时间一长,例子一多,《方物志》“凶名”传开,群臣自然不敢再欺瞒皇帝。
当然,徐明朗也知道,《方物志》并非完全徒有虚名,里面确实是有真东西的。如若不然,就不会出现方才碰见的青年官员那样的情况。
徐明朗知道皇帝监察天下,让官吏敬畏的心思,所以他从不跟人探讨《方物志》的虚实问题,而是尽可能的配合对方,让《方物志》的凶名更加具有震慑力。
这是他做臣子的本分,也是让皇帝更加信任、看重他的手段。
“两位爱卿,这是镇国公上的加急密折,刚刚送达,你们看看吧。”皇帝将一份奏折交给身边随侍的宦官,让他将其拿给徐明朗与刘牧之。
听到镇国公密折这几个字,徐明朗心中一紧,当下就有了不好的预感。
他自个儿还没接到代州之事的消息,赵玄极就抢先上了折子,而且还是不经过中书省的密折,这里面的含义让他不得不思虑万千。
看完折子,徐明朗心里已经将范式的祖宗十八代,都上上下下骂了个遍。他没想到一件原本如此简单的事情,竟然让对方给办砸了,这简直是愚不可及,不可救药!
赵氏乃是将门第一勋贵,赵玄极乃军方第一人,徐明朗要实现“收天下兵权于中枢,文官取代武将掌握皇朝兵事”的大计,就不可避免会跟赵氏交锋,早晚的事而已。
赵氏在军方有根深蒂固的影响力,若是他们看到形势已经十分危急,跳出来带领将门勋贵跟文官正面相争,徐明朗也深为忌惮。
而这种情况随着文官打压将门,又是早晚会出现的。
所以徐明朗这才早早布局。他要在赵氏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先重创对方,让赵氏实力大损、自顾不暇,这样军方失去领头羊,后面的事就会容易很多。
却没想到,自己降尊纡贵,跟北胡联手对付赵氏,原本十拿九稳的谋划,竟然失败了!而且还失败得这样彻底,连范钟鸣都落入了赵氏手中!
这简直不可理喻!
范式这帮人真是该死!
第二二章 君与相(下)
徐明朗气恼归气恼,却并不担心自己会有什么危险。
跟北胡公主联络、沟通,都是范式在做,他就是站在高处,摆个样子,让范式看到自己,知道自己对这件事的态度而已,并没有实际参与进去,更不存在什么把柄。
因为范式如今的处境,徐明朗很清楚,只要让对方看到自己,那么急于讨好自己以便在文官集团立足的范式,就会猎狗一样冲出去。
所以,就算范钟鸣被赵氏抓了,供出自己来,徐明朗也可以说对方是受了赵氏指使,为了对付文官集团而随意攀咬。没有证据,一切都是空口白牙,屁用不顶。
论阴谋算计、勾心斗角,那些就知道打打杀杀的将门,哪里是文官的对手?
真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徐明朗自信有一百种法子可以整治对方,若非如此,将门勋贵这些年,也不会被文官集团打压得抬不起头来。
不过从镇国公的密折上看,范钟鸣口风还算紧,没有将自己供出来,徐明朗对这点很满意,想想也是,范式这个时候,只怕还期望自己搭救呢,怎会自断希望?
就在范钟鸣思绪万千的时候,皇帝压抑着愤怒的声音响起:“范式叛国,罪不容诛!胡虏阴险,竟然敢算计我大齐勋贵,更是可恶至极。此事,朕必要遣使去漠北问问,那些胡虏到底想要干什么!”
徐明朗眼神变幻一阵,拱手道:“陛下,范式若是有罪,自然要查办,胡虏若是谋害我大齐勋贵,皇朝发兵征伐都不为过......但臣以为,镇国公在奏折中所请,想要在雁门关增兵之事,却是值得商榷。”
“若是?”皇帝的声音冷冰冰的。
徐明朗语调沉缓,不急不躁:“陛下,代州之事,目前都只是镇国公一面之词。其详细内情为何,只怕还需要进一步查证。”
他虽然刚刚得知代州变故,并且情况跟之前的预计还大相径庭,心中一时可谓又惊又怒,然而只是转瞬间,他便有了如何扭转局面的腹稿。
参知政事刘牧之听到这,不由得瞅了徐明朗一眼。
他虽然不知代州之事,但毕竟是徐明朗的副手,而且两人关系还很紧密,所以对徐明朗的这个表态虽然诧异,却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镇国公难道还会欺君不成?徐卿,你可要想好了再说。”皇帝的不满之情溢于言表。
徐明朗道:“陛下恕罪,臣只是说,此事还需要查证,并没有怀疑镇国公。
“陛下容禀,范钟鸣父子跟赵氏子弟起了冲突,代州城出现了北胡大修行者,这些都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生的事,自然千真万确。
“然而赵氏子弟跟范钟鸣父子为何起冲突,北胡大修行者为何出现在代州,他们之间又有什么勾连,却没有人看到、听到。”
皇帝佛然不悦:“若是范式没有跟北胡勾结,镇国公为何要这么说,他图什么?如今范钟鸣父子,北胡大修行者都在赵氏手里,他们的话难道不可信?”
“臣不知。”
面对皇帝的怒火,徐明朗不为所动,也不下什么论断,完全是公事公办的态度,“臣只是认为,兹事体大,需要朝廷派下官员,详细审问过范钟鸣父子,以及北胡大修行者之后,才能下结论。”
朝廷派人审问,自然要经过他的手,如此一来会得到什么供词,尚未可知。
皇帝沉默下来。
半响,他挥了挥手,示意徐明朗与刘牧之退下。
徐明朗回到中书省,立即安排了心腹人手,提前组建审问范钟鸣父子、北胡大修行者的班子,并且亲自接见了那些官员,交代了相关事宜。
赵氏要在雁门关增兵,这是徐明朗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
他费尽心思,为的是削弱赵氏,如今目的没有达成,却反而让赵氏借此事壮大了自身,那无异于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他绝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将门勋贵的势力,只能被不断打压,岂能容许他们反弹?
一日忙碌,到了下差的时候,徐明朗并没有立即离去,命人煮了茶,就在中书省休憩。
他在等,等皇帝召见他。
一日过去,代州的详细情况,他已经听人禀报过了,相信皇帝也是如此。
自己该做的安排,无论是明面上的,还是暗地里的,都已经安排下去。那么接下来,就等着君臣之间的商议,就如何处理此事,真正定下章程。
徐明朗自忖要扭转局面,或者更准确的说,颠倒黑白,有两个关键问题必须解决。
首先,范钟鸣父子确实跟赵宁等人起了冲突。
其次,代州城毕竟出现了北胡大修行者,还有一个被俘了。这个北胡大修行者,为何出现在代州城,就必须要有合理的解释。
一盏茶还未饮完,宦官到了中书省。
皇帝这回召见徐明朗的地点不是崇文殿,而是御花园。
徐明朗在亭台拜见皇帝的时候,左右二十步内,除了他俩再无旁人。
“代州之事,先生有什么看法,但说无妨。”宋治这回没有端皇帝的架子,而是以弟子礼见之,这表明他是在请教,跟在东宫做太子时一样。
徐明朗跟宋治相对而坐,依然是稳如泰山的模样。
他娓娓道来:“大齐承平日久,除了二十年前南蛮北侵,天下再无战事。且当时一战,作为将门勋贵的范式,还在沙场大败,丧师辱国,后来靠着监军得力,这才雪耻取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