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嬴从车内出来。
令翊微睁大一下眼睛,又清清嗓子:“先生真要学骑射吗?马缰绳可是有些勒手。”
公孙启明明从前与令翊没见过几面,只最近才熟悉起来,但他在令翊面前却比在俞嬴面前更放得开,当下小声问:“将军怎么不怕我勒手?”
令翊看他一眼:“手上有马茧剑茧,才是真男儿!”
似乎是怕公孙启不信,令翊又加了一句:“故而民间有俗谚说‘手上无茧,娶妇艰难’,公孙知道吗?”话是对公孙启说的,令翊的眼神却不自觉飘向不远处那个暗红身影。
公孙启微撇嘴,俞嬴也撇嘴,师徒两个撇嘴时嘴角儿的纹路都有些相似——噫!说得就跟令将军有新妇一般……
令翊抱肩:“……”
令翊给公孙启和俞嬴挑了两匹温驯的马。
俞嬴和令翊都知道,公孙启其实是学过骑射的——燕是周之姬姓国,先祖是召公,公族许多事仍然按照从前的老礼来,比如子弟六岁开始学射御。射,自然是用最小的弓比划几下子,御,也暂时不是御车,而是被抱到马背上,让马载着溜跶溜跶。以后每年四时田猎也都要跟着上场。就前不久,太子友替燕侯进行秋狝时,公孙启就骑马跟在其父后面。但因为年纪小,骑马的时候又不多,实在算不得精通。
令翊先指点公孙启。
看令翊嘱咐公孙启该注意之处,传授他实用技巧,一个说,还时不时上手教,另一个认真地听,不时点头,俞嬴一笑,令小将军倒颇有师傅的样子。
俞嬴来到令翊给自己挑的那匹黑马前,用手摸摸马的头,又捋一捋马鬃,那马晃晃脑袋蹭她。倒真是一匹温驯的马。
俞嬴接过马缰绳,借侍从的手撑一下,翻身上马,一抖缰绳,跑了起来。
听到马蹄声,令翊面色一变,刚想奔过来,却发现——先生会骑马,骑得还很好。
令翊松一口气。
俞嬴自然是会骑马的,甚至射箭准头儿也还不错,只是拉不开很强的弓。
她叫明月儿,是父亲的长女。据说其母生她前,梦见明月入怀,故而父亲给她取名明月儿——俞嬴觉得,这种梦极可能是因后宅妻妾之争造出来的。
但父亲不那样以为,他认为那是吉兆,他的明月儿是有福之人,故而在几个儿女中待她格外不同。她幼时是那种常坐父亲膝头的孩子。
俞嬴也是六岁开始学骑射。第一匹马也是一匹温驯的黑马。
后来阿翁也秉承父亲遗念,将能教的,都教她,能为她做的,都为她做了。
俞嬴骑在马上,寒风一吹,眼睛有些潮,他们都说“明月儿以后就像天上的月一样明亮”,却不知道,他们尽心教养的明月儿一生都蹉跎在无奈彷徨和阴谋诡计当中,最后死在一支冷箭下,几根枯骨埋在了远离故国的燕国小城弱津。天下间最辜负长辈期望莫过于此了。
后面传来马蹄声,俞嬴回头,是令翊。俞嬴对令翊粲然一笑。
两人都轻轻勒马,马速慢下来。
令翊扭头看俞嬴:“这天下是不是就没有先生不会的东西?”
“哪里敢这么说呢,”俞嬴皱眉,做努力思索状,“一定还是有的,让我想想……”
令翊笑着“嘁”她,“嘁”完问:“要不要赛一程?”
“俞嬴哪里来的胆子,敢跟将军赛马?”说着,俞嬴却当先挥动马鞭,“驾!”
令翊笑着扬鞭跟上。
寒风扑到俞嬴脸上,刚才眼角的潮意散了。
有俞嬴纵着,令翊带着,一路上公孙启就像撒开笼头的小马驹子,各种撒欢儿,又是骑马,又是学射箭,闹闹腾腾,跟在宫中时简直不像一个人。
俞嬴觉得这样甚好,小孩子闹腾些好,学骑射更好,那可是保命的本事。
俞嬴自己也试着重拾从前的骑射,但骑马还好,射箭却不大行——盈本来就瘦弱,前阵子自己又受伤大病了一场,更没力气了。
俞嬴每每看令翊显摆地射飞鸟,射树叶,射各种各样大大小小、远远近近、或动或静的东西,都羡慕不已。算上前世,她也没见过几个这种神射手。之前在新河诱田唐时,令翊一边骑马过河,一边回身随手就射中齐军将旗旗杆,原来不是碰巧,是本事在身。
“这是怎么练出来的?”俞嬴问。
启也睁大眼睛等着他回答。
“趴在东北那边的城墙上,闲着没事就举着弓,逮着什么就瞄准什么练出来的。”令翊笑道。
俞嬴和启都再次撇嘴,趴在城墙上举弓逮什么瞄准什么的肯定不止他一个,但恐怕这样的神射手很少。
这事还是有天赋在的。
从武阳往南,再折向东,燕国质子一行虽走得实在算不上快,但不几日也已到了边城高阳。过了高阳,斜着往东,抄一点近路,经过一些赵地,便进入了齐境。
“不远处就是河间城了吗?”公孙启问。
俞嬴点头,如今河间归了赵国。从前自己去赵国游说赵侯,在阵前劝公子亭,解了河间之围,而今又给赵侯献计,让赵得了河间,这世间事多么荒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