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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兰珏比现下的兰徽还小些,家里穷,买不起糖。过年时偶尔吃两块麦芽糖,都觉得是无上的美味。
    有一回他病了,嚷着嘴苦,娘替人家做针线,没要工钱,换了一些蜂蜜,给他做了一碗蜜糖水。他惊诧世上竟有这么好吃的东西,病也很快好了。
    但爹因无钱买酒,大骂娘是个败家娘们儿,下雨天将娘推出门外。
    于是娘也病了,总咳嗽。
    邻居阿婆说,拿蜂蜜水炖梨子,吃一吃就好了。
    梨子市集里可以捡得别人嫌干瘪或烂些了就丢了的,但蜂蜜定然捡不到,兰珏去店里头问价,伙计把他往外轰――
    “滚滚滚,不是你能吃的东西!”
    兰珏打听到,蜂蜜是从蜂窝里割取出来的,他立刻提了个大罐子,到城外找蜂窝。没走多远就发现了一个大蜂窝,他特别欢喜,心想割出一罐蜜,一半给娘做蜂蜜炖梨子,另一半拿去卖了。爹这两天总不会再发疯了。
    说不定还能剩下几文钱,去他瞧了又瞧的书摊上,把那本带图画的书买了。
    那蜂窝挂得挺高,兰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爬到树杈上,举起手中的棍子,向蜂窝一捣。
    下场可想而知。
    兰珏被叮得摔下了树杈,还好没摔出什么好歹,一边忍着剧痛,一边还想把那些野蜂扑打开,捡起那个蜂窝。
    幸亏有一对贩柴的老夫妇路过,驱开蜂群,把他拦下。
    那两个老人家十分心善,赶着小驴板车把他送回家。
    “你这个崽好胆大。蜂子叮人可不得了,蜂刺有毒的,能把你叮死你晓得么?小小年纪一个人跑到外面来,还弄成这样,你爹娘得多心疼!”
    “那是马蜂窝,里面没有蜜。有蜜的是蜜蜂,蜜蜂都是人家养的,哪里能有野蜂蜜让你割?随随便便能割到,蜜还能卖这么贵么?你这个娃娃太有趣了!”
    娘看见他满头包的模样,哭了。他也哭,哭着说要把那些蜂子都打死。
    娘取水给他擦脸,轻声道:“那针长在蜂子的尾巴后面,叮了你,它们肠子也跟着出来了,活不了了。蜂窝,就是蜂的家,咱们人有个家不容易,蜂有个窝也不容易。你以为它们的家里有蜜,就去毁它们的窝,它们岂能不同你拼命?要是人家来砸咱们的家,你气不气?以后切莫这样了。”
    就寝前,兰珏取药膏,亲自替兰徽补涂,兰徽又眨巴眼看他。
    “爹爹,儿今日作的诗怎样?”
    兰珏道:“尚可。”
    兰徽扭动了一下:“儿想再作一篇文,思忆祖母大人。爹爹可能再告诉儿一些祖母大人的事?”
    兰珏手微顿:“好。”
    兰徽再动了动:“那,祖父大人的事迹,爹可否也告诉儿一些?”
    兰珏收回手,将药膏放进小厮手中的托盘:“时辰不早了,你先睡吧。你的祖母,乃慈爱至善之人。她的事,爹明日与你说些。”
    你的祖母,乃慈爱至善之人。
    常行善举,怜幼惜弱。
    瘦到像芦苇一般,捡到被风雨打下的雏鸟,受伤的野兔,也救治放生,而不是红烧清炖。
    救下跳河的犯官之子,嫁为其妻,十几年供养着这个废人一般的酒鬼。
    然娘仍常常笑,常常说,珏儿啊,你又拿水灌那蚂蚁窝做什么?它们又没有碍着你。它们那么小,你那么大,不要欺负它们。
    那鸟蛋,放回窝里吧。不吃,咱们也饿不死。老鸟的孩子没了,多伤心。
    人有个家不容易,蜂有个窝也不容易。
    娘少有的一次生气,是兰珏说,要是娘你没救这个酒桶,也没生我,你就能过上好日子了,这世上就清净了!
    娘一直很珍惜这个他觉得实在没什么必要存在的家。
    终于有一天,酒桶喝了太多,再也没起来,世间突然静寂了。
    娘伏在床边,身体无声地颤抖,他问:“娘,哭他做什么?这样,他也觉得正好。谁都正好。”
    娘猛地扑打了他一掌,这才嘶声哭出:“这是你爹啊!他走了啊!他怎么就走了!你怎么就走了!你再不好也不能走――!!!”
    这一刻兰珏才知道,娘真的是喜欢爹的。
    后来,娘给他看过很多之前从未让他瞧见的,爹的东西。
    密密写满批注的书、一卷卷的字画、一些没头没尾的文章。
    娘说爹曾经想过振作,只是得知因罪此生不能科举,希望彻底断绝,方才开始酗酒。
    娘说爹其实很有才华,几个教书先生与他讨论书本,都没辩过他,街上的秀才有不懂的都来问他。
    那双拿筷子都抖的手,曾经能写很俊逸的字,画很美的画。
    他看到了爹画给娘的画,画得很美,画边题了一首同样很美的诗。
    为了不让这些东西被爹毁掉,娘把它们装在箱子里,埋到柴房下。
    就因为这些陈旧残片,她守着一个行尸走肉的空壳十几年。
    多年后,兰珏入朝为官,娶从柔的那日,他在洞房内歉然道:“委屈你从今以后同我吃苦。”
    从柔嫣然:“与君相守,何来苦哉?”
    这一刻兰珏忽然想到了爹娘,顿悟了娘对爹的情感。他想方设法求朝廷彻底赦了爹犯官之子的身份,让爹可以迁葬在娘的旁侧。
    双坟不远处,就是那条娘救起爹的河。
    静谧夜色中,兰珏立在廊下,似能听见水声。
    若将这些说与徽儿,此时的他,焉能明白?,
    便是来日到了能明白的年纪,心中应也始终有隔距,无甚切切之情。
    亲情思忆,本就唯独至亲相伴之人,方才能至深至切。
    兰珏不禁想,百年后,素未谋面的重孙重重孙之类,清明节来看他的坟头,定然也只剩下了几揖几拜,加上几篇“思哉先祖,忆乎贤德……”之类的场面了。
    人人不过如此尔!
    倒是张屏,眼下都有百姓偷偷到县衙附近烧香了,他再这么折腾案子下去,说不定多年后,能混个小庙,跟土地一样有个泥像。
    若张屏成为泥像,一群小媳妇老太太擎着香对着其念叨着求大仙保佑早生贵子早抱金孙,不知道座上之像会不会突然幽幽冒出一句――
    “世上本无鬼神,也没甚么能保佑你们这些。得靠自己。”
    随从瞄见凭栏观星的兰大人突然浮起诡异的微笑,悄悄退下。
    大人,可是参出了什么天机?
    唉,大人这些天不容易,就好生歇歇罢。
    次日清晨,兰珏又被人从梦中惊醒。
    小厮禀报,九和县知县有要事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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