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傍晚,某家餐厅靠街边的位置。
百叶窗缝折射着微红的阳光,将干净的纯白色细边桌布染上霞彩,桌上相对摆着高脚红酒杯,桌子正中细颈花瓶插着一朵红玫瑰,是适合浪漫的氛围。
而分坐两端的人也是适合的浪漫的人。
只见那女子轻声细语颜似桃花,一举手一投足都堪称标准的知性美人,而那男子也是沉稳优雅面如冠玉,翩翩君子风度超群。更别说女子眼波娇媚含情脉脉,女性魅力惹得旁几桌多位男士心猿意马,而女子对坐那男子也是温柔无比,眼含宠溺……
但,千万不要轻易被表象所蒙蔽。
因为集男子全部温柔宠爱于一身的对象,其实是坐在他旁边的两岁半小娃娃。
“小函,想吃什么?”
林之桦展开菜单,翻到粥品和甜点那两页,托给宝宝看。
宝宝眼花缭乱,指指这个又指指那个,小脸儿皱起来,好像十分为难,想了好一会儿,才点中一种。
“这个粥粥。”
林之桦一看,宝宝指的是荷叶薏米粥,这种味淡有点麦芽甜,是宝宝喜欢的口味,也适合夏天吃,小家伙还挺会选。
“布丁呢?要哪种的?”
“……把拔说。”
宝宝将手放在膝盖上,端端正正坐好,像个教养良好的小绅士。林之桦一愣,注意到对面女子正看着宝宝。
将菜单合起来递还给服务生,林之桦说,“麻烦你,一份荷叶薏米粥,一份芒果布丁和一杯草莓果汁,另外再给我加一只小碗和汤匙,谢谢。”
然后就是冷场。
林之桦帮宝宝围餐巾,宝宝乖巧地低着头,一声不吭。
等到餐点上来了,林之桦又忙着给宝宝盛粥,把粥吹凉了喂他吃,除开最早见面那时候到现在,林之桦都没有看过对面女子一眼。
而餐桌上,以中央的玫瑰为界,一侧是红酒牛排浪漫配餐,另一侧却是粥粥布丁小勺小碗,李小姐觉得自己被愚弄了。
原先听人介绍的时候,她已经知道这个对象有个孩子,但她实在没想到他竟然会带着孩子来相亲。不过,她对他还是很有眼缘,想要进一步深交,她有信心以自己的魅力,他一定不会再全心全意就看着那个小不点。
“你就吃这些吗?要不要再添一点?”
李小姐保持涵养,体贴地问,她注意到他甚至没吃几口。
“不用了,谢谢。”
林之桦抬头对她礼貌地一笑,宝宝已经吃掉一小碗粥,林之桦将草莓汁端给他,这个不会烫手,宝宝捧着杯子,可以慢慢自己喝。
“一个男人带着孩子不会很辛苦吗?何况这么小的孩子,为什么你不雇个保姆呢?”
林之桦沉默,这恰恰也是他现在在这里的部分原因。
但这个女人并不太不适合他,因为宝宝怕她,面对她时他甚至连头都不敢抬。宝宝性格活泼,对陌生人很少会有这样的表现,林之桦有些心疼。
当他在思考该怎么婉言拒绝对方试探的意思时,宝宝果汁刚喝到一半,抬头仰起小脸想唤林之桦。
宝宝有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那怯怯的眼神很是惹人怜爱,李小姐看见了,年轻的她没带过孩子,对于这个莫名冒出来的小小第三者,她心里不是没有膈应的,只是先前一直压抑着,此时忍不住猛然生出一股强烈的怨愤来,忍不住狠狠瞪去一眼。
“把拔……”
宝宝被吓住,声音不由带上了哭腔,他朝林之桦靠近些,手里的玻璃杯快要抓不住。
林之桦感觉到宝宝不对劲,正要伸手将杯子拿过来,对面的李小姐已经站起身,桌上的红酒杯被她过于激烈的动作带倒,鲜艳的酒色将纯白的桌布洒出一大滩湿迹。
“如果你没有诚意,何必答应来跟我吃饭?”
林之桦沉默了,宝宝扑在他胸口,小小抽泣。林之桦心像是烧起来,原本还想好好收场的,现在他却觉得没必要多作解释了。感情这种事,如果不能给对方希望,温言软语反倒不及干脆明白地拒绝。
“李小姐,我很抱歉耽误你的时间,这顿饭就当是我以朋友的身份请你的,你的条件很好,一定能找到更适合你的人。”
而适合我的人,首先必须适合宝宝。
李小姐恼羞成怒,虽然以前也相亲失败过,但从来都是她拒绝别人,没有任何人敢拒绝她,这个男人怎么可以这样!
越想越气愤,李小姐索性也顾不上在林之桦面前保持好风度了,她轻蔑地一笑,说,“你的确不适合我,年纪轻轻就带着一个小拖油瓶的人,能适合什么样的女人呢?”
“呜哇……”
宝宝突然大哭起来,玻璃杯松了手,滚一圈儿掉在地上,泼出的草莓汁将宝宝的米奇小短裤也弄脏了。
林之桦心里一紧,深悔自己不该带孩子来经历这样的场面。
他是个失职的父亲!
“李小姐……”
林之桦正要说什么,突然一个男声从旁响起,似曾相识的明亮嗓音,微带薄怒。
“我说这位小姐,你讲话未免也太过分了吧?”
4-2
秦木周六全天都在餐厅做服务生,因为这里工资按时算,会比较高。
今天本来也没什么不同,秦木到了换班吃饭的时候,还没来得及休息一下,就在某桌看到认识的人。
乍一瞧,像是情侣饭局,至少从女方的眼里看来是这样。
但男子的神情就有点值得推敲了。
其实自从上次课堂事件以来,秦木就一直没见过林之桦,今天在这里碰到,秦木本来想直接无视,但又不知怎么就留了心,最后还是耐不住好奇,端着饭盒找了个隐蔽的地方,观察起那两人来。
事先声明,秦木绝对没有偷窥偷听的恶习,这种事也是头一次做,完全是下意识的举动,等他自己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热血沸腾站出去了。
“我说这位小姐,你讲话未免也太过分了吧?”
秦木义愤填膺,不仅将李小姐给震慑住,就连林之桦也难得惊讶地挑了挑眉,而且刚刚还在哇哇大哭的宝宝亦在同一时间止住了嚎啕。
场面一片静寂。
直到――
“木木?”
秦木听见这声嫩嫩的呼唤,低头一瞧,竟然是上周霸走了他两只气球的超可爱宝宝?刚刚在暗处只晓得林之桦旁边坐着个小小孩,因为宝宝实在太小了,被椅背挡住,秦木根本看不清他长什么样,而且关键是,秦木一直注意林之桦来着。
“你是……小函!”
宝宝张开小手臂,扑向秦木,抽抽嗒嗒地哭,“木木……”
秦木一颗心都被他哭得揪起来,一把抱住可怜宝宝,边摇着安慰边转向李小姐,学着她方才的语调阴阳怪气说,“你的确不适合林老师,年纪轻轻就欺负小孩子,能适合什么样的男人呢?”
李小姐面色发青。
宝宝抱住秦木脖子,小脸蛋蹭过去。
林之桦拿纸巾轻轻擦拭宝宝眼角,宝宝吸着发红的小鼻子,又滚了两颗泪珠,发出低低一声抽噎。
“把拔……”
“小函乖,不哭,我们去洗干净好不好?”
“嗯……”
秦木听见他们说话,单臂抱起宝宝,斜了李小姐一眼,就往洗手间的方向走了。
李小姐简直快要七窍生烟。
林之桦站在原地,或许先前他还对她十分愧疚,毕竟是他自己考虑不周,正如林可所说,他在这方面过于现实毫无浪漫感可言,能把相亲整得像选保姆?这世上大概也绝无仅有了。
其实刚才林之桦还在想,以他的这种婚姻观,说白了这样收场也好,省得糊里糊涂耽误人家一辈子。
但是,这些想法仅仅在前不久就宣告烟消云散,从李小姐将宝宝惹哭的那时起,林之桦就真的对她心生厌恶了。并没有再说多余的话,林之桦拿起账单,视线最后一次淡淡拂过李小姐的脸。
只这一眼,就让她有种浑身僵硬的感觉,那些嚣张跋扈的气焰也仿佛被冰冻住,无所遁形。那是怎样一种眼神啊!
李小姐落荒而逃,她终于知道,这个看似温柔的男人,内心比他想象得要坚硬太多。
4-3
宝宝哭得令人揪心,秦木逗了半天也没逗好,对付这样的小不点他完全是零经验,但世界上偏偏就有这么一种人,生来对于各种各样的新式挑战充满兴趣和天赋,往往会在关键时刻爆出惊人之举,而秦木恰恰就属于这种人。
将宝宝抱到洗手台上站好,秦木把他的小手握住,不许他揉眼睛。
“看看,都成小白兔了!”
宝宝眼睛红通通的,晶亮晶亮。
秦木又笑,“脸跟猴屁股似的,还不害臊啊?”
宝宝脸蛋也红扑扑的,果真像猴屁股,可是宝宝不知道猴屁股是红的,他眨着眼睛,看向镜子里的自己,“木木,猴屁屁是红的吗?”
宝宝声音沙哑沙哑的,听起来着实让人心疼,可秦木还是很不合时宜地扑哧笑出来,“小笨蛋,猴子屁股是红的都不知道!”
宝宝低下头,“把拔没有说过。”
“把拔没说过就不知道啊,那总还有……”
秦木差点咬到舌头,刚刚听了林之桦跟那李小姐的部分对话,他已经有些领会过来林家的独特之处,宝宝的妈妈好像不跟他们在一起?
“我是说,你把拔太粗心了,没教给你这个,该打屁屁!”
“不能打!把拔疼疼!”
宝宝两只小手揪住秦木衣袖,攥得紧紧的,好像生怕一松手他就真会去打林之桦,吓得连眼睛都不敢眨了。
刚刚哭成个泪人儿的小屁孩,突然变得出奇的勇敢。
秦木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宝宝先前听到李小姐的话就大哭,会不会有一部分原因也是为了保护自己亲爱的父亲呢?
“小函,为什么要哭?”
“那个姨姨是坏人……”
宝宝抽抽噎噎,却还是不肯松开手。
“木木……”
宝宝唤一声秦木。
“怎么了?”
“把拔……”宝宝哽咽了一下,慢慢收回小手,揉着衣服下摆,眼泪一滴两滴掉下来,“那个姨姨说……把拔养小函……很辛苦……”
宝宝知道辛苦的意思?
秦木讶异之余突然觉得心里酸酸的,大概有部分原因也来自于孩子的父亲,连这么小的宝宝都知道他的辛苦,那么真实情况如何,已经可想而知。
“你担心把拔不要你了?”
宝宝抽噎着,小小点头。
“小傻瓜!”
秦木阻止宝宝继续揉衣服的动作,将他推到镜子前边,“这是新衣服吧?把拔给你买的?”
“唔……”
宝宝还是哭丧着脸。
秦木笑着勾住他衣服正中那个米老鼠的图案,扯一扯,宝宝小眉头倏忽一皱,赶紧把米老鼠拉回来,护住,“衣衣坏了,把拔会不高兴。”
“那小函哭了,把拔会不会不高兴呢?”秦木觉得自己真是个审时度势一鸣惊人的天才,只这一句话,宝宝的哭泣戛然而止。
秦木趁热打铁,“他现在看见你肯定会说,这是哪家的小白兔小猴子呀?一点都不像他的宝宝,他的宝宝比这个可爱多了!”
“才不是!小函不是小白兔小猴子!小函最可爱!把拔~~”
宝宝吓得不轻。
“还哭,再哭我不管你了!”
软的不行来硬的,秦木装成凶神恶煞,作势要走。
宝宝不鸟他,扁嘴只哭,“小函不要你,小函要把拔~”
完了,调戏过头,宝宝哭得更惨了。
秦木也想哭,但他是欲哭无泪,更何况男儿有泪不轻弹……哦,对了,怎么没想到这个!秦木灵感突发大吼一声,“不许哭!男儿有泪不轻弹,你是男子汉,哭什么哭,太没骨气了!不许哭!”
哭声再一次戛然而止,宝宝呆若木鸡。
秦木赶紧趁势帮他擦眼泪,整理脏乱的衣服,镜中的小家伙一身米奇童装,鹅黄色的短袖搭配橘色的短裤,胸口那个大大的米老鼠咧着嘴直笑,秦木心情也相当好。
“瞧,多可爱!”
看着镜子里干干净净的宝宝,秦木心中奇妙地涌起一股自豪感。
“这么可爱的宝宝,把拔一定不会不要的!木木我来担保,怎么样?要不要拉勾勾?不能保证的话我给你当小狗!”
宝宝的幺指有点湿黏黏的,因为擦过眼泪的关系。秦木打开水龙头给宝宝冲洗小手,很仔细地洗干净。
宝宝终于破涕为笑。
秦木拿手指刮了刮他的小鼻子,“不哭了?”
“不哭了!小函是男~子~汉~”
大概是新学会的单词,宝宝说起来有些慢,别别扭扭。秦木将宝宝抱下洗手台的时候,宝宝还在练习这个词。
“要念给把拔听!”
宝宝说,很骄傲。
“那还要告诉你把拔,是木木教你的哟!”
秦木感受到从那小手心传递过来的喜悦,嘴角也不禁微微翘起,却是在抬眼的刹那,他看见靠近门的那面镜子里,男人的侧影。
微微垂着头,背靠墙壁,一个忧伤的侧影。
秦木突然想起,在酒吧那次,林之桦掩在一半黑暗中的、那个微微忧悒的眼神,与此时他的侧影重叠起来,合成一个完整的林之桦,拒人于千里之外,像雨中的紫丁香,又像风里的青云松,哀愁与冷漠,温雅与刚强……
充满矛盾的谜题。
这一刻,秦木恍惚有些懂了,林之桦那句话的意思――
我理解为什么那么多的人无法做到表里如一,就像艺术品总有向光的一面也有背光的一面,如果你不费力去改变它挪动它,那背光的一面永远也只有它自己知道。
只有,它自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