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清的阿姊,名为冯润。
在冯清的记忆里,冯润就像是幽幽深草中的独自绽放的罂粟花。
美丽,但有毒。
和罂粟花卷到一起的人,一生都难以平稳。
夏蔓将剩下的冰粉倒进玻璃杯里,然后盛出一勺野草莓酒倒入其中,递给冯清。
冯清看着那玻璃杯,那野草莓酒。
烛光里,那样明亮惑人的颜色,又让她想起了冯润。
“你们听过她的名字吗?”
“谁?”
“冯润。”
冯清已经明白,这里并不是什么鬼门关,也许她是被她生前的遗愿带到了这里。
她在古寺里避世隐居,无人可以说话。
她有太多的话想说,却被身份、被世俗所困,无法诉说。
而她来到这里,便是为了能不被打扰地诉说自己所有的心事。
时至今日,冯清已经不太记得她自己的过往。
入宫侍君,封后废后,每一句话都是她的过往,可是她无法记清那些细节。
她只记得冯润二次进宫时的那个眼神。
那充满恨意的眼神,如此令人惊心动魄,最终变成幽幽宫墙里难以忘怀的记忆。
那恨意不是奔向她,而是奔向她身旁的男人,奔向那代表权利的座椅。
冯润曾入宫三年,宠冠后宫,她张扬肆意的性格便如同她的容貌一样,难以令人忘记。
爱者将她捧入神台,厌者将她贬于脚下。
所以宠冠后宫的她又以养病为由遣送回府,成为尼姑。
从那个时候,张扬明媚的冯润就变了,她的明媚生出了阴影,变成一把利剑,不顾一切地刺向所有人。
冯清被封后,是因为她是政治博弈的棋子。
冯清被废后,是因为她是政权博弈的弃子。
而冯润,在她的废后风波中不过是另一枚主动跳进其中的棋子。
冯清废后,冯润封后。
冯清在寺庙里,听说了无数冯润的故事。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大概就是世人对帝后的想象。
可这只是假象,假象终有被戳破的一天。
冯清死前,听到了宫中传来的消息。
彭城公主冒雨告发,后冯润秽乱后宫,与男宠厮混于宫中,帝闻此,怒极病倒。
“为什么不讲你的故事,要讲冯润的故事呢?”夏蔓问。
冯清的眼神虚浮在空中。
她该怎么讲自己的故事,那平平无奇的人生。
冯清年幼时就像每一位贵女一般,学习女红女功。入宫后,专心侍君。封后后,照料后宫。
她在家时,不受父亲偏爱,入宫后,不受帝王宠爱,人生似乎一眼就望到了尽头。
冯润是她平平无奇的人生中唯一一点波澜壮阔的颜色。
在家时,父亲对她的宠爱便足以与兄长媲美。入宫后,帝王对她的宠爱闻名于后宫。
日夕相对时,她敢爱。
被遣送回家时,她敢恨。
复入宫时,她敢怨。
怨那操控她人生的皇权,怨那空许诺言的帝王。
明明护不住她,却空予她希望。
冯清知道,在那样的怨恨交织下,冯润的人生永远不能平静。
她坐在后位上,每日对着帝王的莺莺燕燕,心绪如何能平。
如果她真的能苦守深宫的孤寂,只等一人的垂怜,那她就不是冯润。
而是下一个冯清。
正值盛年、心已枯萎的冯清。
只有这样的人才能耐得住深宫的寂寞,成为一只供人观赏的金丝雀。
“你依旧在说冯润的故事。”夏蔓道。
冯清歉意地笑了笑。
“很抱歉,我没法讲。”
夏蔓看着她。
她不是没法讲,也不是不记得。
而是她的心依旧困于宫墙,束缚着她无法向他人诉说自己的心事。
她的心在痛斥着世事的不公。
冯家荣耀时,她被作为荣耀的象征送入后宫。
帝王需要时,她被作为贤德的象征推上后位,
帝王厌倦时,她却被以无德的缘由废掉后位。
身不由己,己不由心,困住终身。
可同样身不由己的冯润却敢由心,她想做,所以敢做。
她要帝王独宠,却不屑一顾。
她要男宠侍身,敢肆意妄为。
那些曾经鲜活的生命进入宫中,不是如枯井寂寂,便是如鲜花坠泥。
冯清讲冯润的故事,不是羡慕她波澜壮阔的人生,而是羡慕她能从心,能在那压迫女子的王权下绽放出自己的光彩。
“冯清。”夏蔓道,“你已经很棒了。”
很棒是一个人的事,无须和任何人相比。
人生没有高低贵贱,她只是在时代的挟迫下走出了一条适合自己的道路。
平平无奇的人生并不是平庸,而是一个女子对自己最大的保全。
冯清愕然地看着夏蔓。
从来都没有人对她说这样的话。
她尚在闺阁时,有人说她资质平庸。
可她被选进宫。
她进入皇宫后,有人说她才德平庸。
可她被封为皇后。
她不比任何人差,只是输给了皇权,输给了政权博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