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千陵在婢女的指引下,缓步到来。远远地,便看到了在凉亭之中对弈的那几个人。
小祈陵第一时间看到夜千陵,快步跑出亭子,便向着夜千陵而来。身未到,声先到,“娘亲,你醒了。纤儿昨天晚上好担心娘亲。”
夜千陵笑着抚了抚在话音刚落后,就搂住了自己双腿的小祈陵。
小祈陵抬起头来,明亮的大眼睛,在初升的朝阳下,反射出晶莹璀璨的光芒,煞是透亮,如一弯山涧泉水。
夜千陵牵着小祈陵的小手,缓步走向凉亭。亭子中,宫玥戈正在教小云歧下棋。那是夜千陵还来不及教小云歧的东西,也是夜千陵觉得还太早,还没必要教的东西。
两个人,都非常的专注,尤其是小云歧,连夜千陵走近,都没有察觉。
宫玥戈听着声音,淡淡的望了一眼夜千陵。目光,平静无波,让人看不出什么。手,端起一旁的茶盏,轻轻地抿了一口。
夜千陵亦望了一眼宫玥戈,目光同样的平静,浅浅含笑,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昨夜不愉快的僵峙。
两个人,默契般的,绝口不提不愉快之事。
小祈陵顽皮好动,刚才那一段时间的沉默,早已经消耗尽了她所有的耐心。此刻,看着小手执着一颗棋子久久不动的小云歧,真为他着急,便直接自己捻住了一颗棋子,随意的往上面一放。待,小手缩回来的时候,垂落的衣摆,将棋盘上近一半的棋子都给带落了下来,噼里啪啦的散落了一地。
夜千陵顿时低头,狠狠地瞪,了小祈陵一眼。继而,握住小祈陵的手“重重,的打了一下。
小祈陵急忙抽手,下一刻,一个迈步,就向着宫玥戈的怀中扑去。同时,将被夜千陵打了的小手,高高的抬置宫玥戈的面前,委屈的告状道,“爹爹,娘亲打纤儿。”
宫玥戈在小祈陵扑过来的那一刻,端着茶盏的手,快速的一侧,免得被小祈陵撞到,也免得茶盏内的茶水烫伤她。继而,将茶盏往石桌上一放,丝毫不怪小祈陵弄乱棋盘一事。握住小祈陵抬起的小手,神色认真,道,“来,让爹爹看看。”
小祈陵立即一笑,连忙将小手再抬高了一分。
对面,小云岐已经站起身来,把位置让给夜千陵坐。举止间,得体有礼,浑然天成一丝尊贵。
夜千陵浅浅一笑,抚了抚小云岐的头,在小云岐刚才的位置上落座。而后,弯腰,一颗一颗拾起地上的棋子。小云岐自然也蹲下身来,帮忙捡着。尽管,夜千陵并没有开口。
小祈陵回头看着这一幕,委屈尽去,只觉自己做错了事。于是,也蹲下身来,一起捡。
夜千陵看着,浅笑着摇了摇头,又岂会真的怪小祈陵?待,坐直身的那一刻,猝不及防的蓦然对上了对面那一双望着自己、来不及收回的幽深黑眸。
宫玥戈亦是微微一怔,似乎,不曾料到夜千陵会突然直起身。
四目相对,不同于昨夜雨夜光线的昏暗,气氛的低沉。相反,斜射进亭子的金灿灿晨光,带着无限的光辉。那光辉,无形中,一丝一缕冲淡阻隔在两个人之间的凝结。
这时,小祈陵与小云岐两个人,也都捡好了棋子,纷纷站起身来,再手中将所有的棋子,全都放置在了棋盘之上。最后,按着不同的眼色,有条不絮的分放入两个不同颜色的小瓮之中。
“娘亲……”
小祈陵在弄好一切后,弱弱的唤了一声夜千陵。
夜千陵无奈一笑,但却是沉声道,“纤儿,以后,不可以如此胡闹。”说着,语气一柔,问道,“你们,可都吃过早饭了?”若是没有吃,夜千陵担心两个孩子饿着了。
“爹爹说,等娘亲醒了一起吃!”
小祈陵见夜千陵不生气,心中一喜,急忙抢先一步回道。
夜千陵闻言,本能的抬头,望向宫玥戈,却见他,已然转开了视线,似望着斜前方的廊道。
廊道上,一排清一色的婢女,分别双手端着一个托盘,向着亭子这边走来片刻,收走了石桌上的棋盘,将丰盛的早餐,一一摆上桌。但见,全都是夜千陵往常喜欢吃的。
原来,对面之人,竟还如此清楚的记得她的喜好。之后,婢女们又搬来两条与石凳齐高的椅子,分别摆置在宫玥戈与夜千陵的两侧。
小祈陵与小云岐两个人,都早已经饿了。但却都耐心的坐着,等着夜千陵与宫玥戈两个人先动筷子。
细徵之处,宫玥戈自然看得出来,这些年来,夜千陵将两个孩子都教得很好。反倒是自己这个父亲,缺席了整整三年,有些愧疚”
分别多年,一家人,第一次坐在一起用饭。
宫玥戈为身旁举止得体、慢条斯理吃着的小祈陵夹了一些小菜,让小祈陵多吃一些。
夜千陵则分别为两个孩子都夹了一些小菜,尤其是小云岐。不知道是不是夜千陵的错觉,她明显感觉到宫玥戈更偏爱小祈陵一些。但是,在不久之后,夜千陵便打消了这一个存在了几年的想法。
温馨的气息,自亭子中,流窜出来。让人看着,便不忍心打扰。廊道上,缓步而来的月泾垣,最后,如来时一样,悄无声息的转身离去。
饭后!
休息了一段时间后,宫玥戈让小云岐练一套剑法给他看。
小云岐顿时望向夜千陵。因为,昨夜被月泾垣临时带回来,忘记了带上那一柄小木剑。
宫玥戈直接命人送上来一把真实的短剑,锋利无比,削铁如泥。似乎,早有准备。断然不允许小云岐再用小孩子玩耍,用的小玩具”
花园中,小云岐小小的身躯,恣意翩然,潇洒自成!但宫玥戈看着,却并不满意。半响,放下手中茶盏,步出亭子,竟手把手的亲自教小云岐。
小祈陵在宫玥戈步出亭子的那一刻,便快速的跟了上去。旋即,吵嚷着也要宫玥戈亲手教她。直道:爹爹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爹爹的武功天下无敌、爹和…
亭子中的夜千陵,似乎有些难以相信,因为,这并不像是宫玥戈会做的事。但是,它却又真真实实的摆置了眼前。那么,只能说,宫玥戈他是真心喜欢小云岐的。
阳光下,花园中,那一大两小三抹身影,渐渐地,组合成了一幅美丽的画卷。
夜千陵看着看着,怎么也无法移开视线。忽然,心中莫名一动,心血来潮,命婢女送一把古琴上来。
府内,有现成的古琴,只一小片刻的时间,便送到了亭子内,夜千陵的面前。一眼望去,谈不上绝顶,可却也很是名贵。下一刻,优美的旋律,便自指尖倾泻而出!
慢慢的,剑声、交织着琴声,以及那银铃般的欢声笑语,犹如一曲令人心醉的天籁,四散空中。此景,美丽般般入画!
宫玥戈今日似乎很是空闲,什么事也不需要处理,一整天都陪着小祈陵与小云岐两个人,仿佛,想要将失去的三年,通通给补回来一样。而,对于小云歧身世一事,绝口不提。
夜千陵的心,一时间,从未有过的平静。
外界的一切,在这一刻,再不想理会,想要完完全全的抛之脑后。
而,这样的温馨,令时间加快速度的流逝。转眼,夕阳西下,夜幕降临,弯月悬挂天际。安静的房间内,夜千陵看着小祈陵沉睡后,为小祈陵拢了拢身上的薄被,再轻手轻脚的出去。并未吹熄桌子上的蜡烛,轻轻地合上了房门。担心小祈陵晚间要是突然醒来,在陌生的地方,会害怕。
隔壁的房间内,小云岐已经安然入睡。白皙的小脸,精致非常。
夜千陵在床沿无声坐下,半响,忍不住俯身,在小云岐的额头上,轻轻地亲了一下。然,之后,却徒然想起了白天可以遗忘的、昨夜在山坡上与那一个人之间的僵峙,于是,不由得一声叹息,不知自己该去哪里。
回自己的房间?
可,哪一间,才是她的房间?如水月光下,凉亭之中!
宫玥戈独自一个人,负手而立,静望着天际那一轮弯月。侧脸的轮廓,线条分明,被打上了一层幽幽冷光,难辨情绪。
当夜千陵从小云岐的房间内轻声退出来的时候,目光,随意环视间,一眼便看到了亭子中那一抹衣袂飘摇的白色身影。脚步,在徵徵的犹豫了一下后,缓步走了过去。
宫玥戈听着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并未回头。
夜千陵在步入亭子的那一过程中,已然将前一刻、心底不知不觉泛起的一切,给完美的压制了下去。望着宫玥戈的背影,扬起一抹浅淡得宜的笑容,神色关心道,“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去睡?””今日,我已经命士兵后退三十里。风帝,已经占领了阁国,都城!
风马牛不相及的两句话,一前一后自两个人的口中吐出来,交织在亭子狭小有限的空间内。
夜千陵闻言,微微一怔。待,明白过来宫玥戈话中的意思时,眸中,快速的闪过一丝什么,轻轻地闭了闭眼,一句话,不知道真心与否,“其实,我昨夜不过只是说说而已,你没必要真的这样做。””昨夜,我想了很……”
宫玥戈似乎没有听到夜千陵的话。背对着夜千陵,依然没有回头。
悠悠的声音,流泻在漆黑的夜幕之下,“三年的时间,我等了你整整三年。当日,我收到你的信函,只是气急了,才会不回。但我没想到,你竟真是……其实,根据传回来的消息,我也早就已经猜到,只是,我还以为,你断然不会挑破那一层面纱”等过上一段时间,便会回……”
“宫玥戈,我也不想如此。”
夜千陵忍不住再轻轻地闭了闭眼,“但是,我真的没有办法看到你与他两个人,任何一个受伤。”
当日,就如丰初云所言,她完全可以不出面、不挑破一切的。依照慕容尘的能力,难道,还不能全身而退么?但是,她却偏偏如此做了。最终的目的,其实,不过是为了让此刻面前之人清楚的知道,她想要帮助那一个人的决心,不过是为了今日……
心中,这般想着、算计着,夜千陵的脚步,忽然间,竟不由自主的后退了一步……下一刻,后背,便抵在了身后的石桌上。刹那间,那沁心的冰冷,就透过了夏日单薄的衣衫,丝丝缕缕的渗透进了四肢百骸,蔓延过夜千陵的全身。
宫玥戈又岂会看不出这一点?
而,也正是因为看出了,所以,昨夜,才会那么的生气。尤其是,在亲耳听到她说出那一句话的时候。
只是,气归气,最终妥协的人,依然是他。似手,每每都是如此,毫无……意外。然,这一次做出的,又何止是妥协,而已?
或许,最先爱的人,爱得最深的人,必然是付出最多的人。
空气,突然间,除了安静,还是安静。半响,宫玥戈缓慢的转过身,望向身后的夜千陵。
亭子外,无声无息洒落进来的月光,将宫玥戈的身影,长长的拖拽在前方,覆着在夜千陵的身上。
宫玥戈转过身后,并没有立即动。直到,片刻后,才缓缓地迈开脚步上前,修长如玉的手,亲昵的抚摸上夜千陵略染一丝苍白的脸庞。低头,借着那微弱的光线,凝视向夜千陵的眼睛,柔情似海,不似昨夜的冰寒与冷漠,“你知道,我终是不忍伤你分毫。如果,你真的希望如此,那么,舍了陵国,又何妨?”
淡淡的话语,平静无波的语气,似乎,话语中舍弃的,不过只是一件徵不足道的小东西”
至于,态度,与昨夜的冷然如冰截然相反。前方,反差之大,无形中,仿佛也在昭示着他做出这个决定的艰难,!以及,他为面前之人牺牲之大夜千陵的瞳眸,一瞬间,猛然睁大,似不可置信,又似震撼。后背,紧紧地抵着身后冰冷的石桌,认真的望着宫玥戈,望着面前的这个男人。
心中,其实,一直以来都有太多太多的歉意。
而,那些歉意,从来没有消散的时候,只是一个劲的一丝一缕积聚。
此刻,再听着宫玥戈的这一句话,一瞬间像是打开了一道口子,一下子涌了出来,几乎快要压得夜千陵快要喘不过气来,再无法维持表面的那一丝平静。
却听,一声紧接着而来,似乎想要缓和气氛的促狭”“我可不想有一天,你我夫妻,真的对决,战场。”然,最终的结果,却似乎事与愿违”声音,沉叹似有千钧之重,一下子便全都压在了夜千陵的身上,令夜千陵霎时张了张嘴,却半响也吐不出一个字来。身体,似是突然间有些承受不住。抵着身后石桌的手,不自觉一寸寸扣紧: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也都是她的错。
宫玥戈望着近在咫尺的夜千陵,黑眸幽深,深不见底。在停顿了一下后,继续道,“我曾说过,为你了,我什么都可以放下、什么都可以不要。当年如此,如今,也是如此。陵儿,你可知,昨夜,在我认真抉择的时候,我蓦然发现,原来,这个问题,根本不需要思考。万里疆域,根本抵不上你眉宇间的一颦柳黛。”如果,这算是甜言蜜语的话,那么,夜千陵不得不说,这是她听过的,有史以来最动人的话。心,一时间,不由自主的丝丝颤动了起来。一一宫玥戈,他可知,他究竟在说什么?
宫玥戈从来都是冷静之人,自然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在做什么。同时,也更清楚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良久,长臂一伸,便将夜千陵整个人都给拥入了怀中。
夜千陵靠在宫玥戈的胸口,熟悉的气息,丝丝缕缕的萦绕鼻尖。一如往昔,令她觉得异样的安心,可以栖息闭目,全身心的依靠。昨夜,她还以为他生气了,甚至,还以为他可能都不愿再见到她。但,没想到,不过短短的一天时间,他竟愿意为了她放下手中拥有的一切。
这个男人,如何能让她不爱?
慢慢的,夜千陵也伸出了手,拥抱住了宫玥戈的腰身。
亭外,持续洒落进来的月光,将两个人的身影,完完全全的重叠在一起,密不可分。
片刻,宫玥戈再开口,音声平静,“为了你,我会将整个陵国”都拱手送给风攸。如果,你是觉得对他有所亏欠的话,那这也当是还了。过后,我们一家人,就一起回竹林中去。白白空缺了三年的时间,我可是有些后悔了。”话音刚落,低头,亲吻了一下夜千陵头顶的发丝。
夜千陵听着,心下震动,无以复加。
而,之前所做的一切,无非就是算计于此,算计宫玥戈放手。
然,在此时此刻,当目的,终于达到的时候,夜千陵却又突然犹豫了起来。脑海中,拂过那一张粉碎的木桌,“不如,再等等……”
“你担心风攸得到一切后,还会为难?”
宫玥戈淡淡一声嗤笑,面无表情的将夜千陵说到一半的话语,给接了下去。
旋即,毫不掩嗤笑道,“陵儿,这些年来,他的心,早已经在丰初云的身上。一直与你讲当年的情,不过就是想要利用你的亏欠,来得到陵国,罢了。”
“他的心,如今,真的都在丰族长的身上么?”一句话,似问宫玥戈,又似问自己。”自然,所以,以后,你也给我忘记过去的一切。不要一而再再而三的惹我生气。”宫玥戈淡然无波吐出的两个字,带出不容置疑的肯定,仿佛掌控一切,坚定的打消夜千陵心中突起的那一丝犹豫。同时,后面的话语,带着不容反驳的命令。
一时间,夜千陵没有说话。
整整三年,那一个人为丰初云所做的一切,都清清楚楚的摆在眼前。昨日,丰初云也亲自点头证实。如今,宫玥戈更是如此的肯定。
再说,宫玥戈是谁?
若没有完全的把握,宫玥戈又岂会将自己陷入那种未知的险境?
这一刻,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幻化成了一只只的手,齐齐一致的将夜千陵,往那一个方向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