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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老夫屋来出来,方稚桐又去了母亲方夫人屋里。方夫人取出一沓桑皮纸的宝钞,上头面额大小不等,交到儿子手里。
    “这些给你带着路上以备不时只需,又比银两轻薄便携,不似银锭那么打眼。等到了京里,再去咱们在京中的行号支取银两。”儿子长这么大,虽说是由婆婆带在身边的,可到底并不曾真正离开自己眼皮底下。然而此去京城,山长水远,方夫人身为人母,终究放不下心来,将适才婆婆方老夫人叮嘱过的,又重新嘱咐了一遍。
    方老爷早听得两耳流油,有心叫夫人别再说了,一想他们要母子分离,怕是有说不完的话要交代,遂捧了茶盏,闷头吃茶。
    直到方夫人将要交代都说了,这才招呼方稚桐,“随我到书房来。”
    方稚桐将母亲给一沓宝钞收在怀里,跟着父亲去了书房。
    方老爷关了书房的门,把儿子叫到跟前,有千言万语想要叮嘱,可思及早前老夫人和夫人把他要说的都说了,终是化成一叹,自书架上取下个檀木盒子来,从中取出厚厚一叠宝钞,也交给了方稚桐。
    “父亲,母亲已经给过儿子了。”方稚桐有些意外。
    “你母亲给你的,是她给的,我给的是我给的。”方老爷摆手,“在家千日好,出门半朝难。与同侪一道上京,手头要松,不可教人小瞧了。在京中该打点的都要打点到,莫替家里省这点银子。好了,不早了,你也快点回去休息罢,明日一早还要赶路。”
    “是,父亲。”方稚桐接过宝钞,与母亲给他的一道收好了,朝父亲方老爷行礼,退出书房。
    外头,天空中一弯细细的下弦月,江南的冬日独有的潮冷气息扑面而来。方稚桐轻轻呼出一口白气,还不曾启程,他已经开始想念。
    次日清晨,方府内的下人早早便起了,洒扫庭除,厨房里的炊烟升得老高老高的,盖因今日乃是少爷进京赶考的日子,阖府上下都早起准备,以便少爷能以愉悦的心情启程。
    方稚桐早起洗漱更衣,往家中祠堂拜过祖先,又往书房拜过至圣先师,最后转往祖母方老夫人所住的院子,给祖母母亲请安,一家人聚在一起用过早饭。
    方老爷见老夫人与夫人都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遂开口道:“时候也不早了,桐哥儿与同侪有约,不好叫大家等他,还是快快出门去罢。”
    方稚桐这才拜别了祖母与父母亲,接过奉砚替他整理好的行装,这才带着书僮奉墨,往城门处与霍昭查公子汇合,然后持了路引,出了城门往城外运河码头而去。
    三人一路上谈天说地,还碰见不少与他们一样打算走水路往京城去的举子。
    忽然查公子停下脚步,拉一拉霍昭的衣袖,朝驿道旁的凉亭努努嘴,“霍兄,你看!”
    霍昭微微眯了眼,朝他所指的方向望去,随后微微一笑。
    方稚桐见两人停步不前,不由得脚下一顿,又见查公子一脸坏笑,直往道边豁眼风,有些不解地看了过去。
    只这一眼,他便再也挪不开视线。
    晨光中,一个少女亭亭玉立,如同岁寒将尽,早春里一枝清新的海棠,静悄悄开在道边。
    查公子在他背上推了一把,“还愣着做什么?去呀去呀!”
    方稚桐一步步走近凉亭,眼里再无其他。
    待走到凉亭阶前,他停下脚步,低低唤她,“你来了。”
    他就在她跟前,英美挺拔,直似松竹,眼中是一片挚诚深情,倒映着她的身影。
    亦珍朝青年微笑,“是,我来了。”
    随后将手里提着的一个竹编食盒递到他跟前,“此去路途遥远,恐饮食不便,这是一点自制的点心肉脯,给你带着路上以备不时之需。”
    方稚桐接过亦珍递来的食盒,微微仰面看着她,只觉得她的面孔莹莹如玉,眉目浅淡,一双眼里如同烟雨江南般氤氲着雾气,将他的心拢在其中,无法逃脱,亦,不愿逃脱。
    后头查公子不顾霍公子几次伸手拦他,高喊:“方贤弟,时候不早,船不等人!有什么话回来再说罢!”
    呼喊声打破了两人的凝视,方稚桐轻而坚定地对亦珍道:“等我回来!”
    这一次,亦珍眼里有笑,嘴角泛起个小小的梨涡,“好。”
    就在这刹那,清晨的阳光破云而出,洒在他二人身上,落下一层淡淡的金辉,他向她挥手,快步走向等在道旁的同窗好友。
    查公子探头去看方稚桐拎在手里的食盒,“里头有什么好吃的?”
    方稚桐微微闪身,护住了食盒。
    “小气!给为兄看看又有何妨?”不给看,他偏要看!查公子伸手勾住了方稚桐的肩膀,将泰半体重都挂在他身上,一手去抢他手中的食盒。
    方稚桐自是不肯,一壁护紧了食盒,一壁要将身上老大一团的查公子甩开。
    霍昭受不了地摇了摇头,一展手中折扇,跟上两人。
    亦珍微笑起来,笑容越来越深,目送三人带着书童,迎着朝阳,走向前方……
    ☆、终章一味幸福
    终章一味幸福
    江南的春天,说来就来。
    前一刻还是潮湿阴冷的冬季,下一瞬,树梢上的嫩枝绿叶便如雨后春笋般纷纷冒了出来,将冬日的阴霾一挥而尽。
    院子里的一丛黄翘已发出了嫩绿的叶子,生机勃勃得叫人欢喜。
    廊下有两只过冬归来的燕子,正忙碌地飞来飞去,衔来春泥,在檐底筑窝。
    弄堂里有顽皮的小儿,齐声唱着童谣:酱油蘸白鸡,萝卜烧蹄膀,肉丝清炒炒,什锦两面黄。糖醋小排骨,红烧狮子头。啧啧啧,红烧狮子头。啧啧啧,味道真正好!味道好味道好!大家一道吃!
    唱得起转承合,煞是有趣,叫人听了,不由得被勾了馋虫出来。
    曹氏半躺在廊下向阳处,阳光透过天井洒在院落里,有春风自廊下拂过。曹氏并不觉得冷,身上的轻裘将她裹得严严实实的,头上还戴了顶兔皮儿耳帽。
    曹氏曾笑言,这副打扮,简直似成了精的黑瞎子,把女儿亦珍和汤妈妈笑了个半死。
    这会儿她安闲地躺在铺了毛毡的躺椅上头,微微眯了眼,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外头孩童戏耍玩闹的声音忽远忽近,听着听着,便教人昏昏欲睡。
    倏忽耳边传来婴儿依依呀呀的呢哝,曹氏睁开了双眼,只见女儿亦珍穿过连接两处院落的月洞门,怀里抱着锦缎襁褓,从隔壁院子,来在她的院子里。
    被春日晒得暖洋洋的睡意褪去,曹氏向女儿伸出双手。
    亦珍抱着婴儿,走到母亲身旁,将襁褓小心地交到母亲臂弯中。
    “你看看你,大冷天儿的,还把宏哥儿抱过来做什么?万一冻着了可如何是好?”曹氏嘴里这样埋怨着,手上的动作却再温柔不过,轻轻地拿鼻尖在小小的婴儿脸上蹭了蹭,虽是不舍,却还是将孩子递回给亦珍,“快带宏哥儿回屋去!”
    亦珍抱了宏哥儿,微笑着在一旁的条椅上坐了,“钟大夫说小儿上午略晒晒太阳才好,到了晚间才不会啼哭不止。”
    曹氏听女儿说大夫交代这样对孩子有好处,遂不再坚持,一边望着小小的宏哥儿在襁褓中挣扎蠕动,意图从中将两只小手伸出来,一边迢遥地回想起自己南下时,在路上落的那胎。也不知是个男孩儿还是女孩儿,月份不足,也看不出来。只是何珍儿时反应截然相反,许是个无缘的男孩儿罢?
    便是那时候,落了胎也不敢在途中停留,坚持着继续赶路,命虽然保住了,却伤了根本。若不是为母则强,为了女儿她也要撑下来,恐怕一条命早就交代在路上了。
    这时候看女儿微笑着垂头逗着宏哥儿,曹氏心下一片柔软。
    如今她的珍儿也是做娘的人了,为了她的孩子,她也是会坚强的罢?
    亦珍抱着肉敦敦一天重过一天的宏哥儿,眼角眉梢尽是温柔。
    三年前,京中春闱张榜,松江府赴试的举子合共八十三人,其中四十七人榜上有名,松江谢停云更是连中三元,独占鳌头,先是秋试得了解元,春闱中又得了会员,最后在殿试中又被钦点为状元。陛下见他谈吐不俗,进退有据,相貌清俊,甚是欢喜,有意招为驸马。
    竟是一时风头无两。
    只是还未等下旨,圣人便龙驭上宾。
    先帝崩殂,举国哀悼,一切宴饮伎乐婚庆之事皆止。
    先帝有意立为储君的赵王并未能趁势登上王位,反是先前被禁冷宫的贤妃所出的祐皇子登基称帝。
    后.宫顿时掀起一片血雨腥风,侍奉先帝的宫女太监都遵从先帝遗命,为先帝殉葬,其中更包括原本执掌后.宫的芄贵妃身边的大太监江睢。芄贵妃因痰迷心窍,一口气上不来,薨了之后,江睢就一直伺候先帝。先帝去了,自是要将他也一并带去的,到了极乐世界,好继续伺候先帝与芄贵妃。
    因先帝驾崩,新帝登基,朝堂上人员更迭,刚刚钦点的殿试三甲,身份便有些尴尬起来。
    有人自是打算留在京里,等新帝想着他们了,继续重用他们;亦有人打算等新帝开恩科,再博一个更好的功名。
    一时风起云涌,各有所谋。
    各样的消息自京中传至江南,有人欢喜有人忧。
    一夜之间,玉膳坊易主,后院人去楼空,万老板一家不知所踪。县里有传言说他南下去了岭南,亦有人言之凿凿地说看他上了往西洋去的商船,到海外去了。
    这样的传言于亦珍,不过是生活里的小小浪花,只微微在心头泛起一片涟漪,便又沉寂下去。
    父亲究竟因何而亡?真相早已随着时间的流逝湮没在尘土中。
    亦珍有时会想,倘使父亲还活着,会是怎样一副光景?许是夫唱妇随和和美美,然则也可能似杨老爷与杨夫人那般,早早地在一堆妾侍庶子环伺下,貌合神离。
    亦珍宁可将那些无处可寻的真相放下,好好地与母亲过日子。
    到了那年四月头上,好些进京赴会的举子,已先后会到松江。县里不动声色地热闹了起来。天家有诏,禁绝一切娱乐,然则并不妨碍平头百姓关起门来自己乐呵。
    少不得有文人才子聚会,遣了小厮到珍馐馆,叫个点心攒盒并蜜汁豆腐干等吃食。每到这时,亦珍都会不由自主地想,他也快回来了罢?
    可是真当她看见方稚桐站在珍馐馆门前,风尘仆仆的模样,仍是心中百感交集。
    想问他在京中一切可顺利?路上可辛苦?话到嘴边,却只是淡淡的一句:“你回来了。”
    他向她微笑,露出雪白牙齿,“是,我回来了。”
    两人就这样,一个在门内,一个在门外,痴痴相望,还是奉墨咳嗽一声,提醒少爷,注意影响,他才跨进门内。
    他们有太多话想对彼此诉说,却碍于礼教束缚,只能如此遥遥地相视一笑。她奉上一盏热茶,他静静饮了,随后带着小厮告辞家去。
    饶是如此,对面米铺老板娘的一双利眼亦如同火烛般照了过来。
    后来的事,自不消多说,转天便有风言风语传了开来。先是说寡妇家的女儿勾搭上了方大老爷家的少爷,后来越传越离谱,渐渐变成寡妇家的女儿是方二少爷养在外头的女人,否则以曹寡妇一家的本事,哪里买得起缸甏行的铺面儿房子?人家认了丁娘子为义祖母?丁娘子那不过是个幌子罢了。
    风言风语传到方夫人的耳里,由不得她不勃然大怒。
    儿子看不上她喜欢的鲁贵娘,她勉强认了,可是喜欢谁不好,偏偏搭上个寡妇家的女儿?别以为她忘记了,谢家的麒哥儿还曾经想纳那丫头为妾,为此还闹得满城风雨的。
    方老爷倒不在乎门第,只消能为方家带来利益便好。再说他们家本来就是商户出身,娶个小门小户的媳妇进门,也不是不可以。
    只是方老爷架不住夫人见天在耳朵边上唠叨嘀咕,嫌寡妇家的女儿出身不好,风评不佳,在外头抛头露面,与人眉来眼去。
    方老爷听得烦不胜烦,遂将儿子叫到自己跟前,好一顿数落,最后道:“你要是有本事把你母亲说通了,娶个什么样的进门我都没意见,便是个母夜叉我都不管。但你若是没本事,说不通你母亲,那你就只能由得她替你做主。”
    方稚桐明白,这事是传到母亲耳朵里去了。出了父亲的书房,便去了母亲屋里。
    方夫人听跟前的赵妈妈进来禀告,少爷来了,挥手不见,“就说我身子不舒服,叫他明天再来。”
    隔一会儿,赵妈妈挑了帘子进来,“少爷一直站在廊下不曾离去,说是等夫人您觉得好些了,他再进来请安。”
    “让他站!”方夫人摔了个抱枕到地上。
    直让方稚桐在廊下站到晚饭时分,方老夫人那头得了消息,颤颤巍巍地由祝妈妈搀扶着,来在院子里,一见孙子孤零零地站在廊下,丫鬟婆子都躲得老远,气得直哆嗦。
    扬了声在院子里问:“这是谁教的规矩啊?!主子站在院子里,下人们一个个躲在一边偷懒?祝妈妈,把这些眼里没有主子的刁奴统统拖下去!”
    赵妈妈忙从正屋里挑了帘子出来,“回老夫人,实在是夫人身子不适,所以叫下人们不要打扰。”
    方老夫人听了便气不打一处来,招手叫孙子,“走,到祖母屋里,坐下来安生吃顿饭。”
    孙子喜欢上个寡妇家的闺女,儿媳妇知道了,难道她这老婆子能不知道?方老夫人没有第一时间站出来表示反对,一是因为这事儿自有桐哥儿他爹娘做主,没得她一个老太婆发表意见讨人嫌的;二是因为她自己也是早年丧夫,一人独自将儿子拉扯长大。先夫留下的,也不过是小小一爿绸缎铺子,有如今的局面,全靠儿子放手一搏,大胆经营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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