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世瑜一出来,立刻便吸引了还等在外的数人目光。见他额头流血以帕压覆,都是一惊。钟一白上前欲要查看,被霍世瑜避了去,勉强笑道:“无碍。”
钟一白猜到必定是他方才那证词触怒了皇帝所致,且方才在外隐约也似听到了皇帝的咆哮声,并未多想,安抚几句,斜睨了面沉如水的穆怀远一眼,踱着方步慢慢离去。
善水盯着霍世瑜,与他四目相对,见他嘴唇微动,似是想说话的样子,立刻掉开了视线。
她过来的目的没达到,不想就这样离去。便转向方才那个执事太监,请他代自己再次通报面圣。太监进去后片刻,很快出来道:“皇上说今日乏了,有些头疼,请王妃先行回府。此事皇上自有定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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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水离开御书房所在的含章殿,往南宫门去的时候,或许是因为心情沉重的缘故,连迈出去的脚步也有些浮。
她有一种感觉,就在刚刚,霍世瑜被皇帝单独留下的短短片刻时间里,那间御书房中一定已经发生了什么旁人所不知道的事情。不可言传,只感觉而已,但令她非常不安,乃至心惊肉跳,行至近南门的赤台殿侧宫道时,竟觉一阵头晕胸闷,几乎站立不稳,一手急忙撑住了道侧的一堵花墙。
引路的宫人见她有异,忙围上来问询。善水微微闭目,待那种气血翻涌的晕眩之感渐渐缓去,睁眼勉强道:“我没事……”
她忽然闭口,因瞥见身侧已经多了一人,正是霍世瑜。他额头的伤口已经止血,却仍未包扎,看着仍是触目惊心。
“你……可是身子不妥?”
他望着她,目光中的关切显而易见。但现在,来自于他的什么样的关切都无法盖过她心中对他的憎厌。
“托王爷的福,我很好。”
善水冷冷应了一声,疾步往前而去。霍世瑜屏退了随从,大步追至她身后,低声道:“我知道你恨我方才没说实话。如果可以,我也不想这样。”
善水停了脚步,侧头望他一眼,道:“趋利避害,人之本性而已。谈什么恨?言重了。”
霍世瑜脸涨得微红,“我也不敢想你谅解,只最后再说一句,处在我的位子上,我没有选择的余地。”
“怎么,皇上已经对你说了什么?还是刚才,你对他说了什么?”
善水打断了他,尖锐地问道。
霍世瑜并未避开她的目光,迎着注视她,慢慢道:“寻常之人,不进,身后还有退路,我却退也无退路。但是往后无论如何,我绝不会与你为难。”
心中先前的疑窦仿佛得了印证……
若是皇帝不再需要一个缘由了,她便是有再多十倍百倍自己在现场的证据,那也是徒然。
善水一阵急怒攻心,先前那种胸闷晕眩再次袭来,腿脚一软,人便往地上扑去,被霍世瑜一把扶住,急召身后远远跟随的宫人上前,将她送至近旁的赤台殿。受召匆匆赶来的太医仔细把诊过后,道:“恭喜王妃,这是有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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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翰林院的薛笠,奉诏拟了两道诏令,大概意思如下:
第一道说,削霍世钧永定王号,出宗人府禁闭后,放崖州招讨使,没有诏令不得返京,望期间静心思过、磨砺心志。
第二道说,前诏惩处,只针对霍世钧而言,此外别无牵连,永定王府的规制一概不减,老王妃及嘉德公主仍保有尊号,封飨照旧。
招讨司,顾名思义,是朝廷在偏远之地所设的司署,执招抚征讨诸部族及接受贡纳、颁给赏赐等事。崖州距洛京之遥,便如天涯海角孤悬海外,被放去任这样一个完全无足轻重的职位,比一开始三法司上奏的削平民虽好些,却也委实结局惨淡。得知诏令后,担当调停角色的鸿胪寺卿在钟一白授意下,试探着问哒坦人若不接受该如何时,得到景佑帝硬邦邦一句“此我大元最后定断。他若再要打,那便打!”
远放崖州那样的荒僻之地,自古就被认为是仅次于满门抄斩的重刑。就在数日之前的朝堂上,霍世钧还叱咤风云位极人臣,到了现在,却如从云端坠入泥地。以后如何未可料知,但起码现在,对于自己长久政治迫打压得几乎透不出气的被动局面来说,无疑是件足以叫人振奋的事。
这样的结果,虽然没有预先料想的那样满意,但完全也算是意外之得了,钟相一党自然不会再继续去触逆鳞,暂时停歇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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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府里,昨日刚因了得知善水怀孕显出了丝喜气,今日立刻就被这个消息给浇得无影无踪。叶王妃闻讯,当即便倒了下去。
善水压住心中悲苦,待她就医安寝之后,慢慢跪到了她的榻前,道:“娘,全是我的错……”
叶王妃睁开了眼,凝视她片刻,慢慢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我的儿子,他有今日之祸,全是咎由自取,与你又有何干?何况你又有了身孕,这是我家如今头等大事。往后安心养胎,再勿多想。”
善水低声应了下来,回到两明轩,就见霍熙玉冲进来咬牙切齿道:“那个贱人,我哥哥是不是因为她才犯的事?我要让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你为什么让人拦着不让我进去?”
楚惜之那日后来被侍卫制住送回后,这几日便一直被拘在王府临时关押囚犯的囚房里。
善水道:“这件事和你无关,我会处置。”
这是霍熙玉第一次听到兄嫂用这样的严厉的口气对自己说话,不容置疑。她仿佛在她的脸上觉察出了一种不一样的东西,可是却又说不出来到底是什么,只能愣愣地看着她。半晌,终于扁了下嘴,滚下一颗眼泪。
“我还想去求皇上,让他放过我哥哥。可是娘不许我去。我哥哥,他真的要被流到那么远的地方,以后再也不能回了?”
“他会回来的。”
善水像是对她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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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昨夜,皇上还来看过王爷,留了许久才走……”
宗人府里,奉命看守此处的卒吏还不知道今早刚下的诏令,对着善水说话时,仍然沿用旧日的头衔。
羁押着霍世钧的那扇门从外打开了,善水走过空旷的院子,推开虚掩着的房门时,一眼便看到那个男人正仰面卧于屋里头的一张硬木榻上,微微阖目,仿佛睡了过去。
善水朝他慢慢走了过去。她的脚步很轻,他却仿佛仍被惊动,忽然睁开眼,猛地侧头,一眼看到是她,眼睛一亮,从榻上倏然翻身而起,朝她伸出了手,咧嘴笑道:“柔儿,你终于来看我啦?”
他说完话,见她却停在了自己面前几步开外的地方,神色冰凉,面上的笑便渐渐地凝住,伸出去的手讪讪地改成抓了下自己的头发,望着她道:“柔儿,你还在生我的气……”
接连多日的羁押,让他现在长了满脸的胡渣,看着憔悴了些,眼睛看起来却还颇明亮,此刻正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她。
他话没说完,“啪”一声,一边脸颊已经被她伸手,重重地掴了一下。
这一下不轻,霍世钧被掴得偏过了脸去,很快,他转了回来,摸了下自己热辣的一边脸,望着她苦笑道:“打得好。都是我的错,你生气是应该的。要是打我能让你消气,你打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