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是徐循第一次见到太子,以往她虽然经常过去请安,但太子有在,基本都是要回避的。
她……算是明白了太子为什么不大得皇爷的喜欢了,就是用很客气的话说,太子的身形,都算得上是有几分痴肥。要是不客气一点的话……猪这个动物,就是他天然的形容词了。和气宇轩昂的太孙一比,太子爷顿时处处都落了下风。
徐循一下就有点明白了:难怪皇爷不喜欢太子,更喜欢汉王。一国之君,人都不体面……
不过,太子又要比皇爷更和气了,笑眯眯地把压岁包塞进她们手心,还亲切地道,“新年吉祥、平安康泰!”
太子妃自不必说,也是一样和和气气的,太孙望着自己的皇妾,唇角含笑,却矜持地没说什么,因太孙妃双身子,早回去休息了,他道,“是我的人,我大方点,一个人赏两个。”
开了个玩笑,惹得皇爷笑骂,“连你媳妇的好都贪,亏她还给你怀着儿子呢!”
他对太孙妃的满意,仅从语气里就能读得出来。
从太孙这里拿完红包,她们三人就可以回去吃元宵了,太孙、太孙妃也给太子、皇爷拜了年。太子、太子妃给皇爷及妃嫔拜了年,便都各自退回偏殿去。皇爷那边,一百多个妃嫔,要依次都给他行礼贺新禧,其实也是体力活,徐循等人元宵都吃完了一碗,那边还没完事儿。徐循等得直打盹,却无法先回去,等人到齐了,再互相恭贺新禧,这才各自回去赶快睡觉,结束了这么一个漫长的夜晚。
第二日侵晨,才休息两个时辰不到的徐循又被叫醒了,换上大红常服——这也是前几天就准备好的,特地封上了簇新织金的好葫芦景补子,插戴全套头面,吃了一点早饭就和孙玉女、何仙仙会合,去春和殿找太子妃一起参加正旦朝贺。
一宫人在新年的穿着打扮都差不多,没品级的全穿了大红竖领对襟袄,胸前缀葫芦景补子,下穿红色织金襕裙,头戴棕帽,上插全副头饰,佩抹额。若从背后看去,身量相当的根本认不出谁是谁,除非从首饰来分别。有品级的皇妃都穿着大衫霞帔,下着鞠衣,戴九翟冠,十分威风,也真是十分沉重,就这么说吧,那顶九翟冠,比平时太子妃戴的凤冠还要沉重……太孙妃今日虽然没有缺席朝贺,但却实在是带不了九翟冠了,她和徐循等人一样,也就是戴了黑纱棕帽而已。
因仁孝皇后去世是有一段日子了,后宫中隐隐为两位贵妃为尊,内外命妇这些年来是先拜两位贵妃——不是朝贺,不用朝贺的礼节——然后由两位贵妃率领,去朝贺空置的坤宁宫。这是皇爷亲口定下的规矩,这些年来也都这么过了,就是王贵妃,病得除夕夜都只是出来一会儿的,今日都准时到齐,和张贵妃在长阳宫阶内并肩而坐,内命妇由崔惠妃、吴惠妃为首,太子妃、太孙妃居次,各自按顺序鱼贯而入时,外命妇们已经等候了有一会儿了。大家拜过两位金光闪闪的贵妃,再由贵妃领着,在逼人的寒意中走一段路去坤宁宫对里头供奉的一张真容图行礼。
行过礼,对内宫妃嫔来说事情基本结束,不过外命妇们还要去东宫朝贺太子妃,接下来去朝贺太孙妃,整个大年初一基本都在寒风中不断地走路和下拜——所以说,这诰命夫人也不是好当的。徐循听说,连不想入宫都还要正儿八经地请假,不然是要问罪的。
本来,正月一日起来,应该要‘跌千金’、饮椒柏酒,吃扁食,但早上事情实在多,这些风俗都移到了礼毕后去做。徐循等三人连张才人、李才人,现在倒是没事了,因朝贺太子妃、太孙妃是不需要内命妇参与的,以示和皇后的地位区别,她们虽然算是太孙宫、太子宫里的人,但制度没规定,想参与都没办法。几人便簇拥着太孙妃往回走,孙玉女热心地道,“朝贺东宫,少说也要一个时辰,等她们过来还不知什么时候呢。您可以先回去眯一会儿……”
一行人走出坤宁宫没有多久,便有人来唤徐循,道,“是太孙婕妤么。”
徐循压根不知出了什么事,回头一看,却是两个生脸嬷嬷,她茫然道,“正是,敢问两位姑姑是?”
这两个嬷嬷交换了一个眼色,其中一个便叹了口气,道,“我们是宫正司的典正。太孙婕妤你昨晚出言无状、行止不端,我们是唤你前去听申的。”
宫正司,也是从前六司一局里留下来的组织,主要的工作内容就是纠察宫闱、戒令谪罪,不过徐循从不知道她们除了管束宫女子以外,还有权力来管她这个皇妾,她一下就怔住了,扫了太孙妃等人一眼——别说是她,连一帮子停下脚步等她的妃嫔们,看来也都被宫正司的嬷嬷们,惊得说不出话。
“这……”一时间,她有点不知该如何回话了,只好又求助地看了前辈、长辈们一眼。
她还懵懵懂懂的呢,太孙妃眼底已经聚起了丝丝缕缕的怒气,她瞅了坤宁宫一眼,又看了看这两个板着脸神情肃穆的司正,略作沉吟,便把张才人轻轻一推,又拉了孙玉女一把,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
作者有话要说:唔,年俗写得还挺好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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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循真可怜,又被抓典型了。
第39章 委屈
徐循还在心底琢磨呢,宫正司不是管宫女的吗?怎么连婕妤都管上了。她也没等太子妃出面,都没看见张才人从她身后过来,想了想,索性直接说,“我何处言辞失当、举止不端了,我自己竟不知道,若是两位姑姑能有所指教,我自然虚心听从。只是若按份说,我做错事,自有太孙妃娘娘、太子妃娘娘、贵妃娘娘管束,职责所在必须分明,宫正司那是管教宫人的,我有品级在身,去宫正司做什么?”
两位嬷嬷对视一眼,都瞧出了对方眼里的惊讶:都说这个小婕妤,性子迷迷糊糊、胆小怯懦,被人欺负了也不知道,可这一番话,倒是有理有据的。倒是险些就让她们失了先机。
“奴婢们也是奉命行事,”典正便换了口气,挤出了一丝笑意来,她压低了声音,同徐循道,“新年大喜,这头一天谁想找事呢?要不是王贵妃娘娘发了话,这事,奴婢们也不会出面的。”
之前她们自称我们,态度毕竟是有几分倨傲,现在改称奴婢,语气都松了下来,却又抬出了王贵妃娘娘。别说徐循呢,连走到她身边的张才人不禁都是一怔:宫中惯例,众妃以贵妃为尊,说起来,王娘娘是有这个地位发话来处理徐循这只小虾米的,但她身子都那样不好了,今日出席新年朝贺,行礼时都还咳嗽了好几次。怎么还这么有闲心,来管束徐循这个小小的太孙婕妤?
不过,抬出王贵妃来,自己倒是不便出面了,张才人本要出口的话,已被吞了下来,她寻思了一下,便笑着按住徐循的肩膀,把她拉到了自己身侧,对两位典正道,“正是新年大喜呢,我们这位小徐循,我可以打包票,就算偶有小过,肯定也就是偶然不谨慎一会儿,万万不至于犯什么大忌讳,这才刚刚朝贺过坤宁宫,正是喜兴的时候,要不,和您二位商量商量,等过了十五,我亲自带她过来宫正司领罚。您二位瞧着如何?”
张才人在宫里,肯定是有额外体面的,两位典正对她,都有额外的好脸,她们的语气更和缓了,态度却还是挺坚定,“这……就这么和您说吧,要不是永华宫里的交代,这大年初一的吉祥日子,咱们也不至于冒昧拦下不是?偏偏永华宫那面把话说得很死。我们也都是听令行事,两头都得罪不起,只能按品级职责听令了——”
话也说得是很明显了,宫正司是两边都不偏帮,不拿徐循也行,张才人最好是把张贵妃给搬出来发话,不然,宫正司也没法对永华宫那头交代。
张才人觉得徐循在身边动了一下,连忙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捏了捏,她往坤宁宫方向瞥了一眼,见孙玉女碎步往这里走来,心底便有了计较,抬高声音,有些不快地道,“这未免也太不近人情了吧?大年初一,什么事不能等到几天后再说了。王娘娘连太孙婕妤的面都没有照过,什么事怎么就犯到她身上了?可别是有人假传圣旨,非得给太孙宫添堵吧!你们也是的,这就不是你们宫正司该承应的差事,娘娘事忙,无意间发落得不对,就该回娘娘去,怎么反而将错就错来拿我们太孙宫的人?”
后宫里是很忌讳口舌争吵的,宫女子在下房拌嘴,没有人会多管束什么,在主子跟前敢抬杠顶嘴,主子脸色一沉,抬出去就许是打死。主子和主子之间,就是再犯相也没有彼此冷言冷语地吵嘴,顶多是笑里藏刀,说几句酸话罢了。像张才人这样,直接和宫正司的人高声大气地说话,很有几分吵架的意思,简直是两三年难得一见的热闹。徐循第一个就惊呆了,她掉转头看着太孙妃等人,又注意到远处从坤宁宫出来的诰命夫人,因她们占了道,都止住了脚步踟蹰不前,不禁是又羞又愧又冤,实在有几分着急上火。就连两位典正,也都是惊得说不出话来,又对视了几眼,嗫嚅着正说不出话来呢,那一班外命妇,已有些走到了近前。
其中一人,从服色看,应是一品夫人,身穿大衫霞帔,头戴翟冠,高昂着头威风非凡,按说外命妇出宫,是要被中人宫女引导簇拥,往春和殿过去的,独独她一人排众而出,看也不看徐循等人,昂然直走到张才人身后,大声道,“太孙妃娘娘,大冷的天,您有身子的人,怎好在外头多站,看您面有不适,可是累着了?还不快找地儿坐下歇一歇呢!”
这话一说出口,两位典正顿时惨然变色,张才人此时反而偃旗息鼓,一扯徐循,和她退到道边。徐循偷眼去看太孙妃,果然见得她秀眉微蹙,双手扶在腹部,银牙微微咬着下唇,似乎实在有几分不适。
“本也想快些回宫里去的,可不是我宫里一个小妹妹,和宫正司不知如何有了首尾,在这等她呢。”她轻声细语地说,“倒是耽搁了你们行路,我且先让一让吧。”
众诰命都向太孙妃行礼问好,闻言连忙谦逊,这位一品夫人轻蔑地瞅了两位典正一眼,说道,“宫正司不是管宫女子的么?纠缠主子们做什么?就有事要传人问话,也该等回了下房再说,坤宁宫前什么地方,连宫正司的人都敢来了。我尝和我们家那位说,这些年,宫里处处都比从前好,就是这宫女子,和从前洪武爷时候比是越来越没有规矩了!”
这回反而是太孙妃调回头来劝她,“表舅母快别这样说了,她们也是奉命行事。大年下的,咱们不说这些话,我看这事不如这样吧,如今始终是新春大喜之日,好赖也让我们太孙婕妤过了上元节再去宫正司说话。不过些须小事,不必坏了大家的兴头——这会儿,想必母妃也该回到春和殿了,诸位夫人们还请开步,勿要为我停留了。”
说话间,也早有机灵的小宫女们,估计是飞跑回太孙宫,把太孙妃平时按份可以乘坐的二人抬小轿子给抬了过来。徐循和孙玉女等人服侍着太孙妃上了轿子。那位一品夫人又拉着太孙妃的手,和她说了几句话,这才归队去了。徐循一行人也就簇拥着太孙妃的暖轿,回了太孙宫。
新春的活动还是挺多的,一行人回了宫中,也是各有各忙,张才人、李才人直接去春和殿服侍太子妃了,太孙妃回了宫里,倒也好了,也要忙着换大衣裳,补妆升殿,孙玉女和何仙仙不免也要在一边帮着张罗,倒是徐循失去了这份兴致,也不愿和她们招呼,闷闷地回了自己屋里,只是在寻思着自己什么时候又‘言语不当、举止不端’了。
新春第一天,是不该落眼泪的,不然一年都得哭个没完。徐循坐在当地,虽说鼻端一直都很酸,但也强忍着没让眼泪往下掉,过了一会,钱嬷嬷估计听到风声,疾步进了里屋,徐循一看到她,委屈劲儿倒上来了,眼泪根本都止不住,和金豆豆似的一颗颗地往下落。钱嬷嬷吓得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连声道,“贵人快别哭了,意头不好!”
徐循吸了吸鼻子,想着进宫以后的种种,真有放声大哭一场的冲动:虽说她一直都把自己的位置摆得很正,受点委屈也觉得不值什么,可说到底,在娘家的时候那也是娇养出来的。现在都做到这个样子了,还要被人欺负,抬了永华宫的金字招牌来压人,她不但委屈,而且还有点怕——永华宫的王贵妃娘娘素来得宠,她的脸面,太孙宫、太子宫都是不能轻易反驳的,就算她也许没做错什么,可王娘娘都发了话,这个错,怕是还要认下来了。
认了错也罢了,还要去宫正司领罚,这不是和宫女一样的待遇了吗。其实挨打、挨骂也都罢了,只要是私底下的都没有什么,可这份屈辱,以后想让人家忘记都难。多新鲜啊?一个主子,去宫正司受罚……
徐循也说不清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就是觉得委屈,在钱嬷嬷怀里抽噎了一会儿,钱嬷嬷百般劝慰她才收了眼泪,又慢慢地把事儿说给钱嬷嬷听,钱嬷嬷听了,倒没徐循这么委屈,虽惊讶,却不惧怕,沉思了一会儿,便道,“这估计是不知谁借了王娘娘的名字来恶心两宫呢,您就是个由头。放心吧,听你这么说,这件事,两宫不至于吃大亏的。”
徐循道,“那是,认个错不完了呗,反正吃亏的也就是我——”
“贵人。”钱嬷嬷有点无奈了,她又叹又笑,“新年第一天呢,就要太孙宫受宠的婕妤去宫正司领罚,您当自己真有那么招人恨吗?这不能够,这就是冲着太孙宫的脸面来的。指名道姓就是要在这正旦日里,让太孙宫的人触霉头。这口气,太孙妃娘娘看来是不打算咽下去了。您就把心安在肚子里吧,这一次,您可吃不了亏。”
“嬷嬷是说——”徐循当时的确没来得及去注意别的,光就注意张才人和两位典正了,这会也是有点懵懵懂懂的。
钱嬷嬷含着笑,肯定地道,“您一说我就明白了,太孙妃娘娘心里明白得很,怕是早吩咐了张才人,这声音一抬,是抬给谁听的?肯定是抬给定国公夫人听的么。这不是她就出面帮着说话了……您等着瞧吧,这件事,肯定还没完呢。就是过了元宵,您去宫正司了,这也未必就是什么坏事……”
徐循有点明白了,她现在却还是有点不可置信,想了想道,“可,可那么突然,又只有那么一点儿时间,胡姐姐能想得到那么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