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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寥寥数语,倒是把章皇帝的意图粉饰得冠冕堂皇,又是话锋一转,“但也不必过苛了,和外官比,内侍终究是可以依靠的。再说,东厂的内侍终究也不多,办事的多还是锦衣卫里的人,他们要瞒着上峰,上峰就算察觉了九十九次,也有被蒙蔽的那一次。”
    毕竟是多年参政的老人,随便几句话,都够把太后吓住,她本来也未对徐循参与政事有什么特别的反感,现在看来,倒更赞同太皇太后的安排。是徐循自己如芒刺在背,浑身都不舒服——名正言顺,这话也不是说假的。太后、太皇太后之间怎么闹都好,她一个妃嫔而已,甚至连亲生儿子都没有,哪来的底气参与国家政事?这要是被记在史书上,完全的奸妃范儿,仿佛把太后都逼到无处落脚似的……虽说到时她都死了,也不必在意这个,但这不是冤呢吗?
    这以后的事,且不说了,就说如今吧,太皇太后虽然说得是天花乱坠,但她还是看不出有多少让她来参赞的必要,“老娘娘,即便如此,可妾身也毫无辅政经验,兼且学识短浅……倒不如以娘娘为主,六尚为辅——”
    太皇太后扫了她一眼,似笑非笑,“你也别想太多了,让你也一道帮忙,并非是用你来牵制孙氏。”
    她语带深意,“我知道,你是不会受人如此利用的。”
    从前因不知徐循秉性,她的确出过不少招数,都是想要捧她和太后相争,两人形成利益联盟。不过,徐循被她一说,自己细细想来,自从章皇帝过身以后,太皇太后的确再无类似举动。——她毕竟也一点不傻,从前没看透也罢了,如今既然看透了,会调整策略,也不足为奇。
    她原本的猜想,被太皇太后一语否定,而且还透得她的担心有些小家子气,不过,徐循却也并不尴尬,太皇太后的前科实在是太多了,多到她如此想实在太正常,她道,“那我就更不解了……就妾身这点脑子,说得过分点,可能连我宫里的韩女史都不如,怎么就……”
    “你说你不顶事,那我倒要问你了。”太皇太后似乎早料到徐循有此一问,她呵呵一笑。“你说说,孙氏的学识才具——我也不说内阁三杨、历代状元了,只说司礼监的王瑾、金英吧,孙氏能和他们比么?”
    别看三个女眷走到外头去,一个个的头衔都能闪瞎人眼,三人聚在一起说话时,这对话却是极有烟火气息,半点也无天家气派。身为天子之母,太后居然要沦落到和宦官比才具——
    而且结果还很让人遗憾。
    徐循被这么一问,犹豫了半晌,还是只能歉然对太后道,“也不是我褒贬娘娘,不过……”
    论学识,王瑾、金英能诗能赋,论资历,每个人都多次被皇帝派出办差,塞北边疆、江南商埠,每年都有不少棘手事件发生,这些宦官内侍的能力,哪里是太后一个深宫妇人能比得上的?别说她了,就连太皇太后,在徐循私心里,只怕都未必……
    太后摇了摇头,容色平静,“你也不必再推辞了,我明白老娘娘的意思。不论是你、是我,怕都没有足够的能力来压住阵脚,只奈何……”
    只奈何坐到这个位置上,就必须承担起这份工作。不管别的女官、内侍才能再高,经验再丰富,不是这个身份,便不能享有这样的权力。太皇太后不放心太后,要给她找帮手,她找内侍,司礼监的权力已经够大了,再大则恐难制,找女官,女官参政这先例一开,只怕后患更是无穷……除了徐循,没有谁有这个资格来帮忙,当然,她这个先例开了以后,日后怕也有些麻烦。但再大的麻烦,还是局限于后宫,局限于皇室这个家庭之中。只要维持从寒门选秀的制度,这种麻烦,也就是昙花一现,终究不会形成心腹大患。
    两害相权取其轻,太皇太后不是要制衡太后,留个后手免得她势大难制,也不是对徐循信心无比,觉得她能压住朝政……她是实在没有第二个选择了。如果说太后掌朝,就像是一根鸿毛压在宝座上,那多她徐循另一根鸿毛,也比没有要好一些。
    徐循终究也明白了太皇太后的心意,她深深地叹了口气,也不再多争辩什么了。
    “今日以后,你们二人每日都来仁寿宫,让王瑾给你们讲讲课。”太皇太后见两个小辈都不再说话,神色也十分宁静,便也欣慰地出了一口气,她挪动一下,靠得更直了些。“也不要太害怕了,让你们掌印,不是让你们管头管脚,瞎指挥内阁的事……只求你们能看懂奏章里的含义,能明白朝政的变动。勿让这江山埋下隐患,维持这平稳局面,直到移交给皇帝——”
    说到后来,她也不禁叹了口气,“唉,反正,拼命去做,事态如何,也只能看运气了。”
    即使尽力做出了最好的安排,但天有不测风云,这阔大的国土上将会发生什么样的事,谁又能说得清?若是从今年起,连年旱涝个五六年的,内阁那年纪不小的三位老人,又再去世几个的话,朝政一朝崩溃都不是没有可能。只怕就是章皇帝复生,都没把握能说自己可以将朝廷平稳维持到栓儿成年。
    还没接过权柄,徐循已经感受到了窒息般的压力,想到她的所作所为,即使只是无意的一个举措,都可能对芸芸众生带来巨大的影响,她便觉得一双脚有千斤重,压根都迈不出去。
    ——而她还只是太后的副手而已。
    她忍不住偷眼看了看太后。
    太后的面色,却是平静如水,仿佛未曾感受到丝毫压力,要承担的,只是一桩很寻常的工作。
    即使两人间恩怨纠葛,关系复杂,徐循也说不上对她是讨厌还是无感,但在这一刻,她的确对太后泛起了一丝敬意:不论她有多少缺点,此时此刻,起码她还算是很有担当。
    正这样想着,太后也转过头来,望着她道。“从前的事,怕要搁到一边了……这话说来虽假,但你我二人,日后当同舟共济、尽力而为——总不能辜负了大哥对我们的恩德。”
    想到章皇帝,徐循亦是心中一凛——她不敢说自己能做到最好,但如太后所说,总是要尽力而为,起码不能把个烂摊子交给栓儿,又或更惨,把江山在这几年间败掉。
    遂收拾心情,对太后沉沉地点了点头。“从此以后,自当竭尽全力,襄助娘娘。”
    太后勾起唇角,伸出手来,徐循再不犹豫,也抬起手,和她击掌三次,以此成盟。
    作者有话要说:看看能发上不……
    第257章 学习
    从技术上来说,太后和徐循的工作任务相当简单,甚至就是栓儿也能胜任。大部分活计外廷都已经做好了,送上来盖印的诏书、敕书等,都是经过翰林院草诏,内廷只需要盖上大印便可。别说栓儿,就是刚出生的婴孩,只要身边有个能拿动大印的保姆,也不可能干不好如此简单的活计。
    由于太皇太后割让掉了内廷问政的权力,现在内廷三女,每一个也都有说得上是致命的弱点。即使是换了人来掌印,其对外廷的影响力也非常有限,会送到内廷的东西,基本上都是内阁三人博弈后的结果,即使有什么利益冲突,也都被内阁自己消化完毕,还轮不到内廷来插手。是以就是这监督奏疏、审核诏书的工作,其实也不过是为了多一重保险而已,实际上经过六部、六科、内阁、司礼监等机构的重重审核把关,轮到她们揪出毛病的机会委实是不多。但话又说回来了,如果因为工作内容简单就随意糊弄的话,其结果就是内廷会进一步丧失权威,一步一步走下去,谁知道日后会否变成汉末、唐末时那样,权臣、内宦随意废立天子,皇权旁落的情况?
    内廷三女,都没有亲戚在朝中为官,外戚势力几乎不存在,也就谈不上借用了。只能靠自己对朝政的了解、对时局的把握,甚至是个人的权威和名声,来维持对外廷和内宦的震慑力,换句话说就是,哪怕太后和徐循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做呢,也不能什么都不懂。起码你要懂得现在朝中、天下都有什么事在发生,什么势力在互相争斗,什么人在冒起,又有什么隐患在酝酿之中。
    不过,要学懂这些,那可就难了……
    徐循对太皇太后的安排,虽说面上服从,但一开始心里终究多少也有些嘀咕。她不晓得太后如何想,不过怎么说她也是栓儿的养母,虽说是辅佐太后吧,但一旦参政,这权威也就更足了。如是栓儿有个万一,譬如染疫没了,由壮儿即位的话,太后的母后皇太后之位,届时必然受到冲击。让她来辅佐,是别无选择,但这也不意味着太后能对这等隐患视而不见。
    不过,等开始上学以后,这种担忧也就渐渐地消除了,才学了两天,徐循便痛苦地认识到,这个差使根本不是一人能胜任的,其实说白了,甚至连她和太后两人加在一起都很勉强。
    国朝官制,发展到现在已经近百年了,期间经过数次调整,有许多不成文的惯例、规矩,已经形成了一套自己体系。京官、地方官、军官、边官,民户、军户等等制度,组成了一个极为庞大的国民体系。且不说学会如何治理了,太后和徐循连对国朝官位基本的了解都十分匮乏,她们平时听说的基本都是六部尚书、内阁大学士等高官的名字,且不说清流、浊流的区别,各官职背后的甜苦,每省二司的职权制衡,每省各道的设置——甚至就连京里这些机构的职权和制衡,她们都是一无所知。
    原因无他,这种事和她们从来也没有关系,两家亲戚也没有真正出来做官的,全都是领闲职。栓儿还玩升官图,多少了解一些,可后妃乃至藩王,连这些都接触不到,从根本上来说就断绝了参政的可能——这也是祖训结合了文皇帝的实际教训,的确有助于江山的稳固。不过在现在那可就给太后亲政设置了极高的障碍,让一个三十多岁,经历过不少风风雨雨,身体又算不上好的中年妇女来重新全盘学习这些知识,倘若就靠她自己的话,说不定等栓儿亲政了,太后还学不清楚呢。
    多加一个徐循,情况其实也没好到哪里去。她们年纪到底要大些,比不上小孩子吸收得快,再说,这些官制背后的学问,亦无规律可循,不是你十分聪明就能眨眼间掌握的。即使是囫囵吞枣,把这许多讲究给记在心里了,看奏章时也根本无法学以致用,只能是干瞪着眼睛,看着直打呵欠。
    就举一例子,进士某甲,二甲三十四名出身,考中了庶吉士,散馆以后发为知县,这个任命十分简单,也未牵涉到该人的才干和政绩——庶吉士留翰林院学习的三年里是出不了什么动静的,不过,发为知县意味着什么,这就要求看资料的人明白庶吉士不出京还有什么出路,这几种出路又分几等。
    庶吉士散馆以后,去向也是不一,不过一般都以留翰林院为上上,不论做侍讲学士修史,还是加经筵官头衔给皇帝讲书,这都是入阁的通天大道,这是第一等的出路。第二等的出路便是留京在科道做事,这也算是很高的起点了,不过没有在翰林院呆过,对将来入阁似乎也是有所妨害,一般说来都是入六科为给事中,虽然位卑,但权力重,也是出成绩的好地方,至于去六部为主事,如都察院为御史,这都是较为次等的出路了,外放到外地州县做官,哪怕上来就是知县,但这也是接近于惩罚的贬用。
    要是不懂这些,看奏章的时候也就看到一个人坐满三年馆,出去做知县了,似乎没什么不对的。看懂了才会诧异,才会发觉不对,才会招来司礼监、厂卫诸部详问究竟,要问清此人是因何被贬——倘若这某甲是自己不知死活、行事无措,因此得罪了阁老遭到压制,那倒也罢了,若是因为朝廷中派系斗争至此,那便要提高警惕了,朝中党争若到了频频殃及庶吉士这般清贵‘储相’的地步,朝政必然大受影响,这样的势头,必须坚决地遏制在萌芽时期。
    当然,这是简单化的说法了,在实际中,即使是得罪阁老,也要弄清缘由,内阁学士擅权、弄权并非好事,若是不闻不问,发展到最后那就很危险了。若是派系斗争,真到了发庶吉士为知县的程度,余下许多渠道也自然都有相应反馈,不至于这一眨眼间就给放过去了。不过,根本精神那是一样的,你不懂,就只能依靠别人,就存在了被别人忽悠的可能,这权力——即使所剩无几,也就根本不是你自己的了,等到栓儿亲政的时候,要再收拢权力,难度势将比现在更高,甚至也有可能就根本收拢不回来了。
    这官制的学问,可谓是浩若烟海,且不说别的,只说这某甲,外放做的知县,是上县、中县还是下县,也是大有讲究。局外人即使是显贵如后妃,若无人指导,都很难弄明白这里头的学问,而她们又怎都是女儿身,亦非正经的天子,受不得翰林院的教育,太皇太后给两人找的教授,乃是章皇帝昔日大伴,司礼监秉笔太监王瑾,他因是章皇帝的大伴出身,在司礼监地位也很超然,不过,一朝天子一朝臣,司礼监亦是如此,有王振在,王瑾不可能还和从前一样风光无限,眼下这几年,也就是发挥余热,等到栓儿亲政,他也可以养老退休了。
    也许是从孙嬷嬷那里汲取了不少教学经验,王瑾给两人上课时,态度虽然尊敬,但功课上却是半点也没有放松,容不得太后和徐循仗着身份怠慢学习。这三天一测五天一试的,比起栓儿几乎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徐循即使只能算是做副手抚养,也没有轻松几分,左支右绌、挑灯夜战,甚至比当年选秀后学规矩时还要更辛苦几分。——且不说参政了,只说这观政,也是烧脑的活计——所谓留力免得抢风头,那都是无谓的担心,她要害怕的是自己跟不上课程才是真。
    倒是太后,到底是昔年跟随在太皇太后身边长大,虽然没有刻意教育,但耳濡目染,幼时便对朝政人事有些了解,要比徐循更有些积累,兼且她兴趣更足,表现得便比徐循更为从容,不过却又不到游刃有余的地步,这两人闲了还结成学习对子,愁眉苦脸地坐在一起玩升官图巩固知识,也跟着讨论讨论这些日子以来在仁寿宫翻阅的奏疏。
    “这个于廷益,升官真快。”徐循翻着奏章,不免也感慨了一句,“原来现在都是巡抚了。”
    巡抚亦算是封疆大吏了,权限不小,太后道,“这个于廷益的名字我好像听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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