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一百多人,把石峰口打下来了,进去好一番劫掠才走。”徐循哼了一声,“是在静安堡前被拦下的……至于死了多少人,现在还不知道,当不会少于一百。”
死个一百人也不是什么太大的数目,在国与国的交锋中几乎可以被忽略不计,不过,一百多人就能拿下一个和鞑靼接壤的前线关口,这件事的严重性却不能用人命来算。栓儿的脸色也阴沉了下来,“他们竟敢?”
“当然是因为头顶有人了。”徐循说,“不然,又怎么敢公然蒙蔽圣听?”
边将蒙蔽军情谎报战绩也是常有的事,比如石峰口事件稍加粉饰就能成为一场静安堡守将处变不惊的胜仗,不过前提是石峰口的守将已经战死,没能力为自己分辨了。如今不报战胜而报探亲不觉,明显是要保石峰口的守将,栓儿蹙眉道,“小娘娘,石峰口守将是谁,走的又是那条路子?——此事,为什么一定要报上来?而非私下抹平瞒报了事?毕竟,石峰口又不是对瓦剌的前线,锦衣卫在当地,怕是没有什么暗线吧?”
并不是每个前线关口都有锦衣卫驻守的,有些比较偏僻的关口连暗线都不会有,毕竟锦衣卫人手也比较有限,不可能面面俱到,只有在大关口如宣府四堡这样的前线重地,才会有锦衣卫百户、千户。徐循道,“是辽东总兵上奏,不过奏章里也说得含含糊糊的,只说有人越关而入,没说人数和伤亡,似乎也是留了余地……想必这背后肯定是有一番文章在,不过,到底上头是谁,那连我也不知道了。”
栓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念叨了起来,“嗯,也该传柳知恩进来说说话了。”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了,今天字数6k,算是补了昨天的更新哈~
第268章 糟烂
让柳知恩进来回话,也并非就是要他立刻拿出答案。毕竟即使是东厂也不可能如此无所不知,只是要让他指挥东厂番子,甚至是锦衣卫的属下,去查出辽东总兵曹大人,和朝中哪位重臣同气连枝,在此事上有共同的目的,当然了,石峰口守将的来历和后台也得查出来,内廷可以对外廷做出种种妥协,甚至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得大臣们糊弄,但却不能对台面下的勾当茫然无知,如果连最后这一点知情权都放弃,无异于自己把自己踢出局去,以后就根本不算是游戏的一员了,想要再度掌权,只怕是难比登天。
找了个心腹内侍去东厂传话,宫里的节奏又回归了正常,徐循每日还是会把内阁的票拟都看一遍,经过了一年多的实战练习,现在很多事情,她都能渐渐看出点门道了,起码在指点栓儿的时候自己心里也有些底,不至于完全是一起学习,一起进步。——不过,每天光是看着各地的奏疏,她都是恨不得有个人快点来把皇帝大印拿走,她简直都是掌权掌得吃不好睡不香了,只要一想到她手里签发出去的每份诏书,可能都会决定千万人的生死和命运,徐循就真觉得手重得不得了,她也算是理解太皇太后为什么不理政了,这种心理上的重压,也不是一个多病的老人能够承受得来的。
以国朝疆域的广阔,从徐循观政时到现在的几年,几乎没有一年是没闹灾的,不是南方就是北方,总之所谓的风调雨顺全国大熟,只存在于美好的传说里。最可笑的就是去年秋天,一面是两广闹蝗灾几乎绝收,灾民都易子而食,一面是两湖大熟,结果谷贱伤农,当地官员协调不力,又以重役逼迫,直接就逼反了两座山头,县治有一大半都被打下来了,还得调动军队过去剿杀,完了以后封赏军士们,是一笔花销,安抚当地百姓是一笔花销,可直接把百姓逼反的县令,大臣们互相上疏辩论了一番,最后只是轻轻定了个平调,连一根毫毛都没损——徐循每天看奏疏基本就是和这些糟心事打交道,这日子过得还有滋味吗?
看久了也就知道,这奏疏里写的好事不能当真,坏事也不能当真。——春秋笔法,为自己邀功立政绩的好事,写出来自然是为了升官,这不必多说了,然后若是去出名的穷县、灾县,趁着阴晴风雨,夸大灾情骗朝廷抚恤,层层中饱私囊的事情,其实也不鲜见。这种事实在是太平常了,平常到众官根本不以为耻,反而作为寻常的官场手段看待,只要不是扭曲到人神共愤,即使被查出来所言失实,凭着靠山来回扯扯皮,当事人多数也都是个平调、降级的结果,很少有和高皇帝时一样,被拿去剥皮实草的。
从前听说高皇帝的种种事迹,还觉得其性格也未免太过苛刻,现在徐循自己当家了,才晓得高皇帝的心情。不过相信如果高皇帝在世,第一个先要杀的就是自己的儿孙——平时徐循实在闲得无聊,就会拿锦衣卫在各地藩王府附近设置的暗线密报来看,绝对比一般的话本小说都要精彩。她从前一点都不知道,原来有些性格酷烈的藩王,真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最过分的甚至有爱好食人的,走过王府的百姓若有白胖些的,竟有可能被捉进去吃了。所以那家王府边上一般是人迹罕至的,虽然就在城中繁华之地,但和僻处乡野间一般,几乎从无人相扰。
朝廷的事情不能随便管,藩王倒是可以管吧?不过徐循就是问了问太皇太后,直接就被老人家给阻止了,“此正得力于宗室时,如何自断臂膀?”
意思就说,现在咱们家的产业都是管家管着,正需要族里兄弟们给撑腰,拉拢亲戚们还来不及呢,得罪了宗室,大臣们更该乐呵了。
太皇太后说得对吗?也是有理,徐循作为个代理人,又能怎么着?还好食人的那位因为做得太过分,毕竟还是被降罪除国,人也赐死了,其余的藩王也就是比较有花样的欺男霸女,和西杨家的大衙内在家乡做的事情也差不多,还没到不管他心里非常过不去的程度。
在这种前提下,如石峰口这样的事,其实都没什么好特别拿出来说的,如果要说,每天都能找出几封来和栓儿感慨。徐循对此事特别上心,乃是因为现在国朝在大同的压力已经很大了,和鞑靼接壤的边线要是再起风波,感觉麻烦会更大。
虽也看过不少书,但她不是引经据典的那种人——就说个朴素的道理,幼时在南京汤山外婆家时,外婆家的村子和邻居两村争水,以人口而论,他们村要多于余下两村相加,不过即使如此,每次打群架的时候,都还要确定两村没有联手才会出战。而且事后也免不得和做壁上观的那村走动走动,联系一下感情,毕竟谁也受不了两村一起来挑衅骚扰。瓦剌和鞑靼就是两个同根同源的村子,虽然彼此间也有争端,但若国朝孱弱下来,成为可欺的对象,那么这两头狼肯定会调转头颅,先来扯点肉回去再说。
在此事上,她觉得是应该严惩石峰口守将,并且重修石峰口,在合适的时机也要展示一下武力,让鞑靼人晓得敬畏——不过此等想法,出自别人的口还好,若是出自她的口,即使阁臣中也有赞同这等看法的人,此时也一定会统一立场,以种种理由反对她这‘轻率、生涩’的决定。
徐循最怕的还不是这个……她现在实在已经不肯定石峰口一带的军队到底能不能打得过鞑靼人了。按说关口堡城都会修筑得非常坚固,攻军和守军起码要达到四比一、五比一才能交换下来。一百多人就把石峰口打下来了,要么就是关口根本没人守,就二十来个兵,要么就是守军根本一触即溃,已经没有打仗的能力了。——徐循不知道这两种答案哪个更可怕一点,不过这两个她都很不喜欢。
这种种疑问,当然也只有柳知恩能为她解答,在东厂有个答案之前,再多的担心也是徒劳,徐循还是只能把心思更多地放在她唯一被容许发挥作用的领域里:为圆圆举办的选婿活动,也即将拉开帷幕了。
因为阿黄的夫婿也是徐循操办,选得也相当不错,所以太后的意思是依足了阿黄的规矩来办,也是直接派内侍去外地选取,干脆直接掠过了京内报名这一关。一切都有成例可依,也没什么好操心的,徐循提拔了清宁宫里的体面内侍主事,让他去河北一带挑人,不过一个月功夫,便挑到了三数名家事清白、才貌双全的候选人,也是一律收纳入宫,学习宫礼宫规,在此期间,由各方人等多次暗中考察,以此来决定去留。
当然,在此期间东厂也没闲着,柳知恩大概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才把完整的报告送到徐循案头,亦是歉然道,“辽东偏僻,石峰口处本无人马,奴婢只能由京城诸公着手,难免要拖延了些时日,还请娘娘恕罪。”
他的意思,是说东厂是以监察探听诸位京官的谈话,来排查其与石峰口的联系,这么做工作量巨大,而且常有错漏之虞,不过又要比派人去石峰口打探消息要来得好,毕竟如今东厂气焰和当年根本没得比,直接派人抓了石峰口守将问话的话,很容易激起整个阶层的反弹。——当然,也是从另一侧面体现了东厂在京城内的能量。
“这人出身于微……由个大头兵做起,因聪明伶俐,自己学了识字,积了功,被提拔为官身,也是一步步地往上爬到了百户的位置,在石峰口镇守两年。”徐循拉长了声音,“而且,此次辽东总兵上书建议惩罚的人里根本没他的名字,说的是他的顶头上司,两位都指挥的错处。若按此奏疏的话,根本没他什么事儿。”
“他毕竟是都指挥的下属,若都指挥得了不是,自然也会追究他的责任。”柳知恩解释给徐循听,“只是总兵位尊,不会越级论他之过。”
徐循也不是不懂得这个道理,不过这么一来,又得考虑两位都指挥到底是谁碍了总兵的眼,她有些烦躁地挥了挥手,“你就直接告诉我结论吧,石峰口到底是怎么回事,又怎么会成为如今这样的。”
“石峰口一事,之前回报的确不假。”柳知恩说道,“的确是一百多个蛮子进来了,石峰口也的确失守,不过那是因为当时静安堡遇雨,堡墙塌了半边,若要征发民夫,又是春耕时节,怕地方上也得拖延一阵,所以石峰口的士兵有大半都回去帮着修墙了。谁知鞑靼人得了信……”
徐循松了口气,倒是放下心来——这种疏忽还不算太可怕,也属于人之常情,毕竟一般打草谷都是秋后的事情,春天鞑靼人也忙着放牧,此时稍微失去警惕,也不算是什么大罪过。
“那总兵上此一奏又有什么用意呢?”她问着,“此事内情既然如此,若如实上报的话,无非也就是落个失察之罪,又是他来挑破,又要遮遮掩掩的,这是何意思?”
“鞑靼已有多年未敢进犯,此次毕竟死了一百多人,若是如实上报,只怕朝野都要震动。若如实上报,静安堡指挥怕要担上责任,那位是英国公一族的女婿——”
“可我记得曹义也是将门出身,昔年与张辅争功,闹得两家甚是不睦呢。”徐循诧异地打断了柳知恩的说话。
“正是如此,是以静安堡的麻指挥直接快马入京报信,往东杨大人处使了钱,此事是由东杨大人出面压下来的。昔年东杨大人谋划北事,曹义便是借了他的助力,这才上位去了辽东做总兵。”柳知恩平静地说,“两人关系,一直都是很密切的。”
弯弯绕绕,没想到最后居然还是绕到了阁臣身上,徐循的眉头皱得是更紧了,只是玩味了半天,却依然摇头叹了几口气,“算了,既然此为非战之罪,那也不必再寻根究底啦。”
曹总兵虽然可能看在东杨大人的面子上,没有直接揭露真情,但也不甘心完全不提此事,便整出了这么一封疑云重重的奏折,还是令都指挥吃了亏。婉转依然是整了张家女婿一把,不过他是总兵,此乃牵扯上百条人命的事情,瞒下部分已经是情分了,要求他完全隐瞒不报那谁也没这个胆。至于东杨大人受贿平事,这也不是什么新闻了,主要石峰口被破并不是因为边境军队吃空额吃到本来是一百多人的队伍变得只有二十多人,也不是士兵不能接战,那么为了此事闹腾起来就并不值当,想来也是因为这一点,东杨大人才会吃下这份钱财。既然如此,徐循也失去了继续追根究底的动力……这里面的糟烂污什么的,压根也不稀奇,都恶心习惯了,估计转头也就忘到了脑后去。
“娘娘明见万里。”柳知恩随便说了几句奉承话,又问道,“这个月内,陛下也派人来问了几次石峰口的事,奴婢一会也要去乾清宫请安……”
“哦。”徐循没想到栓儿还挺记事的,她思忖了一会,便道,“你就如实说吧,孩子大了,有些事也该让他知道——早晚都是要学会的,不然,又该如何和大臣们打交道?”
柳知恩似乎亦是赞同,他点了点头,便又说起了旁事,“由此事启发了奴婢,如今诸边陲的锦衣卫卫所,是否也该有所整顿……”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东杨受贿,还有搞笑的鞑靼‘探亲’跑过关口,到下一个堡城才被发现的事情都是真的发生过的|
不过和文里写的肯定是不一样啦~
今天回来的晚,久等咯
第269章 选秀
不知不觉间,二年时光一晃而过,圆圆出嫁了,阿黄生了个闺女儿,点点也到了快留头的年纪,壮儿更是早习惯了在南内的生活。太后的身子渐渐痊愈,太皇太后却是一天比一天更为老迈,章皇帝成为了一个遥远的名词,人们在谈论的已经是皇帝何时亲政的事情——今年十四岁的栓儿,也快到了可以成亲的年纪。按照幼帝的惯例,一般在成亲后就会行冠礼,行过冠礼是个成人,也就顺理成章地将朝政接到手中了。
按照年龄顺序,肯定是先操办点点的婚事,毕竟,长幼有序,不先把姐姐们发嫁出去,做弟弟的也不好成亲。所以太后是早早地就对徐循提起了此事。“可要给点点找个好夫婿,婚事先办了,圆房却不必那么着急。”
和姑姑们相比,这一代三个公主,两个婚姻都十分不错。圆圆和夫婿关系也比较融洽,虽说没有同居一府,但现在也是大着肚子在公主府中安胎了,太后对此也是有忧有喜,喜自然不必说了,忧却是因为阿黄头胎难产,月子里坐下病来,有大半年都在床上躺着。好容易生下的小闺女儿也是病病歪歪的,让人不省心。这便是因为生育太早,锻炼不足的关系,圆圆平时不爱动,太后也怕她和姐姐一样,都在产育上不大顺利。
徐循这些年来操办了好些婚丧之事,到了自己女儿头上,倒是没主意了,“不是我看不惯点点,她究竟没阿黄和圆圆生得貌美……”
“哪有的事,你这个当娘的看女儿也太严苛了些。”太后睁着眼睛说瞎话,“我看点点就生得很好。”
“她像爹。”徐循的眼光还是很客观的,“黑肉底,单眼皮,又有些壮,是有福气的长相,可未必说是好看。”
三位公主都不是琴棋书画上有建树的才女,点点在女德上的造诣也很有限,性子虽然说不上是大大咧咧,但也颇有几分金枝玉叶的任性——在严格的教导下,她是做不出‘醉打金枝’里升平公主的事,不过却也是个不肯让人的性子。虽然有公主权威傍身,但徐循想想,自己这个女儿,别的固然都是好的,但脾气倔、长得一般,又颇壮实,给挑个天仙化人的驸马,也得看她配得上配不上。虽说,只有公主挑驸马的份儿,但驸马心里毕竟也不是没想法,给选得太好了,万一婚后心理不平衡,夫妻关系处不好,那倒是一辈子都过得不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