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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乏力地歇了一口气,喃喃自语,“既是宋代,不也一样是兄终弟及……昭宪太后有云,国有长君,国家之福,此言诚不我欺……众卿家又是怎么看呢?”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太后的意思,还需要更明显一些吗?
    吏部尚书王大人上前一步,弓身道,“娘娘此言有理,文皇帝代建庶人,乃是建庶人倒行逆施、败坏祖宗家业,此人已不堪为帝,其子孙又有何资格承继王位?今日土木堡之失,国家精锐十去其九,河北局势至此糜烂。燕云十六州光复不过百年不到,又有落入敌手之虞?先帝之过,倍数于建庶人!其纵未死,又有何面目存世?臣请娘娘昭告天下,立郕王为帝,郕王长子为太子!”
    他顿了顿,又道,“至于先皇长子,能留一王爵,已是天恩浩荡!”
    要做,就做到尽!既然站到了郕王这边,对先皇世系,当然要赶尽杀绝,倍言其过——先皇的罪过越深重,越多人知道,郕王的皇位就越稳当,这里头的道理,任谁都想得明白。
    屋内陆陆续续,也响起了附和的声音,但却并不响亮。
    太后点头道,“王卿此言,甚合吾意……唉,此子素来悖逆,昔年我中风,又怎是王振一人之过,早在当日,心中便觉不妙,亲政以后,更是倒行逆施,大行廷杖,侮辱斯文。果然今日,果然是做出这等癫狂昏庸之举,几乎断送了祖宗家业。郕王素习孝顺恭敬,定能复兴家业,振作山河,诸卿务必好生辅佐……与我等共度眼前难关。”
    她一开口,屋内顿时就静了下来,都是恭听太后发言,却不料太后反手一刀,立刻就给先皇扣下了‘不孝’、‘无道’两顶帽子。徐循即使在屏风后,都能感受到那仿佛是肚子中了一拳的错愕感,正自从诸大臣身上散发出来。
    “娘娘圣明!”王大人现在只可能附和这些话语了,来自太后的支持,也的确让他精神一振,“郕王殿下聪慧孝顺,定可不负娘娘所望!”
    附和声如今是更响亮些了,只是气氛仍有些冷淡,徐循冷眼旁观,此时忽道,“不过,若还有卿家持有异议,也不必隐瞒,不妨就在此刻说出来。”
    有意见就现在说!不要现在虚与委蛇,回去还想着怎么匡扶正统,为先皇长子奔走!
    得她一语提醒,态度保持沉默低调的数位大臣,顿时收到了不少戒备、敌意的眼神——这种事,就好像是溺水,已经在水里的人,是不会喜欢站干岸看热闹的那些人的,尤其大家身份没差,我都下海了,你还故作清高,这什么意思?
    要么是现在提出反对意见,然后等郕王登基以后被远远贬谪,甚至是迎来破家灭族之祸——永乐初年的腥风血雨,可是还没过去多远。要么就是现在保持沉默,在郕王登基后,一样被视为异己,加以打击,而且还会失去此时殿中同僚的善意,被这些重臣落井下石……
    殿中陆陆续续,又响起了不情愿的附和声,这附和来得是晚了点,此后随之而来的,必定是长达十数年,甚至是数十年的宦海挫折,不过即使如此,那也比破家灭族之祸来得好些。
    没有人为先皇长子坚持己见,建庶人以国士待方孝孺,方孝孺以国事报他,先皇当然也不是没有宠信大臣,只是都被带在身边去土木堡了,如今留下的,也没谁和他情分深厚,不过是对伦常大义看得更重而已。只是官都做到这地步了,谁还不知道变通啊?自己死无所谓,落得个方孝孺般诛十族的下场,那又是何苦?
    终于,声音统一起来、响亮起来了。“臣等,请娘娘昭告天下,立郕王为帝,郕王长子为太子!”
    郕王还在屏风后谦让,不过这只是个姿态,没有人会当真。太后也吃力地半坐起了身子,说着劝慰的话,令郕王接下皇位。徐循却是闭着眼,没有看向任何人。
    终于争取到了。
    她和郕王终于是得到了他们最想要的东西:大臣对于郕王继位正统性的承认。
    这皇位,不是郕王谋算、争取来的,是太后与大臣商议共举而来,世系变更,也不是阴谋诡计而来,而是公议得出的结论。郕王得位之正,日后将无人可以质疑。
    恍惚间,十多年前,帝位传承时的风风雨雨,似乎又再现眼前,当时的疑惑与忐忑仿佛还是历历在目:虽然大势不会因为她而扭转,毕竟因为她轻微变化,她也要为栓儿登位,担上责任。若是栓儿不堪为帝,她又该情何以堪?
    事到如今,最坏的结果已经出现,但徐循心中,在沉重以外,却是有种说不出的解脱。
    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在做出决定的那一瞬间,谁也不知将来会发生什么,她只能尽力去做。
    当日的错,今日一样是尽力去弥补,当日捧得上,今日便摔得跌,当日的错,终于是得到一定的弥补,先帝和他的子息,将再和皇位无缘。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了~
    第289章
    最重要的继承问题一旦定了下来,接下来的礼节反倒是简单了。瓦剌就在城外不远处,这时候还要精益求精地准备登基大典,纯属主次不分。不论是郕王还是徐循,都没挑典礼安排的毛病,而是顺着大臣们的商议点头就是了。反正,投名状都交了,今日在殿中拥立郕王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给他下绊子,反而会自觉团结在他左右,形成一个紧密的利益集团,排斥着所有对郕王即位正统性有怀疑的人。自然,也不可能在皇帝登基典礼上玩弄什么花招。
    今天朝会后的议事格外冗长,商定继承问题以后,天色几乎已经入暮,大家连午饭都没吃,整整一天就在殿中问答,虽然徐循代太后给众臣赐了座,但大家也都是累得够呛,关于军事方面的议题,只能是放到明天来讨论了。
    太后晕眩以后,的确是出现了卒中前兆,定下了最重要的问题以后,自感支持不住,已经提前从文华殿出去,下午的小朝议就是由徐循和郕王母子主持,不过一样也是说话的时候不多,大多数时间都是让大臣们商议礼仪的事情。现在散了会,郕王也很自然地就跟着徐循回了清安宫——此时也不需要再避讳什么了,虽然太后还居住在清宁宫,但宫中的主宰,已经是悄然间换了人。
    母子两人相对,都是有些兴奋后的茫然,国朝皇位,居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便换了主人,这么剧烈的变化,搁着谁身上,谁也难免都要晕一下的。
    “娘。”郕王欲要下拜,却为徐循止住,他也就不再坚持,而是顺势坐到徐循身边,多少有几分困惑地问道,“眼下……该怎么办呢?”
    再是有心机、有城府,受的也不是帝王的教育,郕王现在的状态也就比刚接触政事的太后、太妃好点,毕竟还是受过完整的士人教育的,不至于四书五经都不给读。不过对政事的生疏却是丝毫不逊色于当年的徐循和太后,说白了,要不是他本来就没封地,要跑也根本没能力跑,都未必是会接过这如烫手山芋般的帝位。毕竟坐上来以后要面临的问题,实在是极为棘手。
    之前几日令人精疲力尽的冲突和风波,只是整件事的开始而已,顺利登基,对于现在数百里外的状况并没有什么帮助,现在该怎么办,郕王心里肯定是没底的,他要能在刚转换身份时就拿出一套完整的对策,还需要徐循坚定他的信心,才敢发言吗?
    徐循眼看郕王长大,对他的性格自然多为了解,郕王心思是有的,但也许是自卑于身世,并非那种一言九鼎的人物,性格总的说来,和善中有些软弱,就说和自己的几次冲突,最终都是以他主动让步来调整关系。虽说徐循自己的做法也不算过分,但以此就可见郕王并非强硬刚愎一派。现在乍然登位,朝中必定又是面临迁都和抵抗两种看法分歧,徐循很难想象他会在瞬间坚定信心,然后英明神武地领导军民大败瓦剌,这种才具先皇并不具备,没理由郕王忽然间会来个大变身。
    从他表情中的忧虑来看,大臣们在朝堂上倍言的瓦剌威胁,多少也是让他有些恐惧了。并不是说郕王胆子就非常小,只是他对国朝军事几乎一无所知,人因无知而恐惧,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眼下这局势是棘手了些。”她宽慰着郕王,“但也没到亡国灭种的地步——文皇帝都快把蒙古人的根基都打断了,这才过了二十年而已,就是天命所归,二十年也根本都不够作养国力的。瓦剌的确占据了些优势,不过终究人少,就如同一个壮汉闯进大宅院抢劫,抢一把就走自然是可以的,但若想留下来反客为主,凭他一人之力又绝对做不到。即使以辽国国力,当时澶渊之盟都没有灭宋的心思,瓦剌和辽国又何能相比?而我国朝和宋比,国力又不知是强盛几许了!”
    郕王的反应还是很快的。“娘的意思,是不愿迁都?”
    徐循不否认自己的确觉得迁都的反应有几分过火,虽然她也不能解决眼下京师面临的危局,但是迁都的坏处却是显而易见的。
    “去把天下舆情图取来。”她吩咐使女。
    天下舆情图很快就被送到了案头——这还是徐循当年观政时遗留下的老物了,也就是因为最近的紧张局势,才被重新取出来随时张看。徐循指着地图,“现在瓦剌在怀来逗留,宣府、大同一线却还没打下来,他们现在直奔京城而来,一个是京师富庶,有钱,还有一个,从地图上看,入寇京师以后,宣府、大同的补给线会被完全切断,失去补给以后,两城无法坚守,北方就将是瓦剌人的天下了。”
    她的解说简明易懂,郕王显然也有过类似的考虑,闻言也是连连点头,“不错,一旦下令迁都,就等于是把半壁江山全数放弃了。”
    河北一带是千里平原,无险可守,瓦剌现在直插中路,一旦京师失陷,就可以往左右扩张,不论是耕地还是牧场,都是应有尽有,而国朝一旦失去了北方,就顿成南宋那样无险可守的局面,覆灭只会是时间的问题。徐循道,“一般说来,历代北人南下,都是比南人北伐胜算要大得多……”
    郕王现在已经有点站在皇帝的思维上考虑问题了,这么大片的土地要拱手让人,没人会舍得的,他面上浮现肉痛之色,又犹疑道,“可现在瓦剌刚得了大批辎重,如虎添翼,已经可以支撑长线作战了……”
    “此言差矣,”徐循尚未说话,韩女史在旁已经忍不住插口了——她曾是郕王老师,现在在他跟前,地位也比别人更高。“天下兵马,三大营能占几成?虽然中军失陷,十不余一,但各地军队还在,两到三个月的时间,足够召集数十万兵马入京勤王,瓦剌全族不过数十万人,比长线,如何同国朝比?”
    徐循向韩女史投去赞许的一瞥,“且不说长线必败,只说这批辎重,不错,中军辎重,应该是泰半便宜了瓦剌,甚至还包括一些准备战胜后给将士们的赏赐……不过,也因为此,现在的瓦剌已经是吃得很饱了,从汉至今,自来蛮夷入侵,都以打草谷名之,打草谷为的是过冬。彼处天气苦寒、缺衣少食,所以民兵一体,凡是放牧的男丁,都可以射箭作战,随着首领入关抢掠。但也正因为如此,瓦剌将兵,没可能如臂使指,必须要照顾到各部族的需要,现在钱粮都有了,蛮人愚蠢,烧杀抢掠中,不会特意留下车辆吧,能运回自己帐篷的财物最多也就是这么多了。这一次入寇那十几万人,都快吃饱了吧?除了也先以外,还有谁是野心勃勃,一定要占据中原之地才会安心的?再往下打,多出来的财物也运不走,可掉下来的头颅却是自己的。”
    郕王并不愚笨,只是无知而已,听徐循普及了一番常识,也是若有所思,“既然如此,瓦剌肯定无法坚持过久,只要等下了雪,入了冬,京城之危,便可自解了?”
    现在是八月份,还是中秋时分,到入冬还有两个月时间,徐循是觉得瓦剌连两个月都坚持不了。“蛮夷从来不擅攻城,到京城已经是强弩之末,只要能顶过最开始的半个月,速攻不下,考虑到各地勤王军队已经在路上了,瓦剌军心必然难以保持。这一次入寇他们是大赚了,即使攻不下京城,也无损于也先的威望,我看他们不会死拼的,攻不下应该就会转移目标,也许去打大同、宣府,也许就是撤回关外。只要能守稳京城,抵抗过最初一波攻击,最难的一关,应该就会过去。”
    这番分析并没有什么王师威武的空话,而是实打实从瓦剌的利益角度分析,再有澶渊之盟这个类似的例子放着给郕王做对比,郕王经过一番思索,也是认可了徐循的看法,“不错,要不是哥哥实在……”
    他打了个磕巴,但还是很坚定地往下说,“实在是过于轻浮愚蠢,行军犹如儿戏,瓦剌绝不可能如此轻易地突破怀来,甚而连大同都未必会败。这一次的进展,连也先都没料到,他根本没做好吞下北地的准备,抢到这份上,其实差不多也够了……打京城就是个添头,打不下来也不会恋战。只要能挺过最初一波攻势,北地大局,不会完全颠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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