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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附:郡王的新佩,图案吉祥,随身佩戴极好。”
    太史阑目光在第二行上扫了扫,将信纸收起。
    鼓声又擂了起来,攻城战第二波。
    虽然第一轮南齐没有攻下上阳城墙,但悬殊的死亡数字,还是让联军统帅们的脸色变了。
    昨夜上阳行宫也灯火不熄,将领们议事到深夜,当他们走出行宫的时候,身影疲乏,眼神亦有淡淡不解。
    但不解归不解,该执行的,就一丝不苟地被执行。
    第二次天亮的时候,连宗政惠都赶上了城墙,注视着万军阵列的城下,她身后站着气喘吁吁的李秋容,李秋容今日身子似乎好了些,执意要跟着保护她。
    城下景泰蓝一眼就看见了宗政惠,脸色立即变了。
    这个他喊了多少年母后的女人,几乎毁了他一生,而就在不久前,因那虚假的血缘联系,他还一次次放过了她。
    悔不当初。
    太史阑看见他攥紧的拳头,淡淡道:“陛下,不必急在一时。”
    景泰蓝重重点头。
    容楚在景泰蓝另一侧,眼光不住飞过来,太史阑目不斜视,脸色如铁。
    她先前就注意到容楚佩上了上次她送他的古佩,只当没看见。
    城下士兵看见一个凤冠红袍的女子出现,隐约也猜到她身份,都渐渐安静下来,仰头看看城墙之上,再看看皇帝,心里也为八岁的皇帝感到难过。
    景泰蓝已经平静下来,只是在袖子下握紧了拳头。
    太史阑冷冷打量宗政惠,她曾以为她和宗政惠,总该有一场生死对决,或者发生在金殿之上,或者发生在城下,然而数年之后,她携兵而来,军临城下,那个皇朝最尊贵的女人,却已经不配做她的敌人。
    自作孽,不可活。
    城头上,乔雨润俯视着城下,忽然露出一抹森然的笑意,大步过来,抽出剑,架在了宗政惠的脖子上。
    士兵哗然,太史阑眼睛一眯。
    容楚却只盯着宗政惠背后,摇摇欲坠的李秋容,微微皱起眉头。
    景泰蓝愤怒地冷哼一声,他知道对方要做什么了。
    “陛下,”乔雨润柔声道,“您亲自来接您的母后了吗?您看,她好好的呢。”
    她指尖轻弹剑刃,铮然有声。城上城下,落针可闻。
    “太后已经废为庶人。”景泰蓝大声道,“她叛国叛朕,自废于皇室,已经不是太后。朕既为万方之主,怎可践踏法纪。一介庶民,身怀重罪,朕凭什么救她?”
    容楚将他的话远远传送开去,万军呼啸,声浪一波波冲上城头,“受死!受死!受死!”
    “就算她是庶人,她依旧是您的母亲。”乔雨润笑容不改,“血脉牵系,生恩如海,母子亲情,刀剑难斩。陛下,您真的要在万军之前,致死您的母亲?从此后让南齐军民都知道,您是个绝情绝性,连自己亲生母亲都不顾的独夫?”
    景泰蓝小脸煞白,浑身颤抖——他知道会是这样!他就知道会是这样!那贱人的事情,不能公布于天下,那么她就永远顶着他“母后”的名头,永远可以拿“孝道”来压制他!
    如何心甘?
    城下鸦雀无声,乔雨润笑得得意,头顶的旗帜扑扑响动,拂得她鬓角发痒,她单手挟持人,又断了一臂,无法自己拂开,忽然便想起那日丽京城头,容楚给太史阑拂开脸上旗角。
    如果,扶舟也能为自己卷起脸上旗帜……
    心念一动,随即她眼角扫见一抹深红衣角,她心中一颤,半回头,就看见李扶舟如一抹红云,无声无息已经降临了城头,四面的五越联军将领,齐齐躬身。
    李扶舟很少亲自上战阵,然而他此刻站在那里,五越将士恭谨万分,连季飞等人都下意识让出一步。
    韦雅一身劲装,永远站在他身后三步的距离。
    乔雨润望向他的眼光,不自觉地便带了期盼,然而瞬间她的身子便一僵。
    李扶舟立在城头,眼神遥遥远远,穿过她,穿过宗政惠,落在城下的太史阑身上。
    此时太史阑亦抬头。
    四目相对。
    一瞬间郁郁青春踏波来,载歌载舞,都是好年华。
    好年华里春日暖阳新柳绿。
    好年华里绿柳荫下少年春。
    好年华里茵草山坡包子酒。
    好年华里并肩谈笑论前尘。
    好年华里携手逃奔过鹿鸣,含笑相逢二五营,好年华里一路相护,历练风波,山林御敌,酒楼狂奔。
    好年华里,是那小城屋脊上大而圆的月亮,是北严城下穿万军而来的身影,是青灰城墙上一朵花,堞垛后共食的一碗饭。
    好年华里,有颤颤巍巍的吻,犹犹豫豫的指尖,最后一见暗黑大殿里,深红如血礼服尽头,他淡淡长长的呼吸。
    一瞬间流年过,一霎那流年远。她人生里记载萌动和温情的第一次,心深处一角永不可替代的初初美好,今日终于被那一抹红影,悄然覆盖。
    仿佛昨日还在北严城头共御西番,如今却已一个城上,一个城下,我等你死,你不让我活。
    命运寒苦,从来如此。
    城下太史阑的眼神,从往昔迅速奔回,依旧冷峻坚执,如见陌生人。
    城上李扶舟的眼神,是浮光掠影,一霎千年,似落在她身上,又似结束在空茫。
    乔雨润慢慢地扭过头,被那眼神烧得连血都冷了。
    容楚依旧看着太史阑,眼神若有所思。
    “陛下。”乔雨润声音更冷,剑锋往宗政惠脖子里又按了按,“您想好了吗?”
    景泰蓝抿紧唇,盯着她。
    “退兵。”乔雨润道。
    “陛下。”太史阑的声音,冷冷静静在景泰蓝身边响起。如一块坚冰,将他的怒火压灭,他想起之前太史阑和容楚的一些嘱咐。
    “来人。”他吸一口气,声音已经平静,“把东西拿过来。”
    有人送来一个杏黄色,裹着锦缎的长形盒子。
    宗政惠身子蓦然一紧,下意识探头——她认得,这是她那个早产孩子的小棺材!
    当初她夜半流产,之后被李秋容背着逃奔,当时没能顾上那可怜孩子的骨殖,事后她让李秋容安排人,将骨头拿了出来,装裹了,葬在永庆宫后的园子里。
    因为心中隐痛,她平日从不往那里去,为了避免有人恶意损坏坟墓,她也没有立碑,只在那地方种了一株花树。
    此刻看见这小盒子,她怒发如狂——天杀的无耻的皇帝,他竟然掘了她孩子的墓!
    “蓝君瑞!”她大叫,声音凄厉,“你竟然掘了他的墓,你竟然掘了他的墓!他是你弟弟!你亲弟弟啊!你杀了他还不够,你还要挖坟鞭尸吗!”
    女子声音尖利,几近破音,听得城上下人人身上起栗。
    “你胡说什么!”景泰蓝怒喝,“是你自己弃儿尸骨于荒野,任他零落为野兽所食,还是朕发现了及时收殓的。如今朕就是带弟弟过来,问问你这狠心母亲,为何要当众背叛大儿,又为何要狠心抛弃小儿!”
    宗政惠一呆,“什么?”
    她素来喜欢孩子,虽然对景泰蓝不怎么样,那是因为在她看来,景泰蓝是她孩子的拦路虎,于她自己怀胎十月的那个,她爱如珠玉,怀胎期间小心翼翼,每日期待,失去他后痛不欲生,半年卧床。
    如今听见景泰蓝这句,她脑中便如被利剑劈下,浑浑噩噩了一秒,“什么……”
    景泰蓝忽然好像手一松,盒子落在马上,白绢上半幅焦骨十分清晰。但仔细看,并不像被野兽抓得七零八落的样子,因为焦骨心口一个大洞,脑门一个大洞,边缘整齐,断骨支出,倒像是这两块被特意取出用了。
    虽然隔着城上城下,但白绢焦骨,十分明显,城上诸将都看见了。
    乔雨润忽然短暂地“啊!”了一声。
    与此同时,宗政惠也“啊!”了一声。
    两人这一声出自同时。
    乔雨润立即撤剑后退!
    宗政惠忽然大力扭头,扭头那一霎她的脖子被剑锋割破,鲜血喷出,但同时寒光一闪,她手中忽然出现一把刀,一刀刺向乔雨润的腰!
    “你拿我儿子的骨头练功!”她痛极高呼,“受死——”
    “太后!”李秋容大惊扑上。城头上人影连闪,欲待阻止,李扶舟负手不动,神情依旧淡淡。
    “滚开——”宗政惠一刀捅出,乔雨润一边避让一边冷笑——她穿着太后赐的鲛衣,滑溜无比,可避天下刀锋!
    “嗤。”刀刺入乔雨润的腰间,她一顿,脸上的冷笑忽然变成惊骇。
    “去死!”宗政惠大力拔刀,带出一抹血泉,喷了她一脸血迹狰狞,她停也不停,抬手又要再刺,乔雨润怒极,一掌狠狠拍在她肩头,将她打得向后翻去。
    宗政惠身子后仰,手中刀出,狠狠劈向乔雨润胸膛。
    乔雨润出掌之后立即后退,身子忽然一顿——裙角被绊住了!
    她惊极怒极,此时来不及回头看是谁踩住了她的裙子,下意识甩胳膊回抽,呼啦袖子空响,她才想起,她手臂已经断了。
    只这么一愣神,咔嚓一声,刀劈入她的胸骨!
    她涌出的掌力也将宗政惠再次后掀一把,落向城下!
    万军惊呼,景泰蓝瞪大眼睛。
    “太后!”身影一闪,是虚弱的李秋容,拼死冲上,趴在城边,拼命伸手一抓,竟然险险捞住了宗政惠的腰带,“你别……”
    “老狗!”宗政惠挂在城边,疯狂大喊,“是你把孩子骨头给她练功的!是你!除了你没人知道他在那里,是你给她的!你去死——”
    她在半空中挣扎,脚蹬在城墙上还想去踢李秋容。
    李秋容一呆,蓦然呛咳,一口血噗地喷出来,“不……”
    “去死!”宗政惠脚终于蹬到实地,一手扒住堞垛,反手扣住他手指,狠狠向外一拉,“下去!”
    呼地一声,最近已经瘦如灯草的李秋容,竟然被她一把拉下了城头,风筝般坠落!
    万军哗然。
    宗政惠却在李秋容身子越过自己头顶时,听见他最后一句凄呼。
    “惠儿……”
    她浑身一震,如遭雷击,霍然回首,正看见四肢摊开坠落的李秋容,一双眼睛至死死死盯着她,眼神里并无仇恨,只有疼痛不舍悔恨无奈绝望……翻腾奔涌,电光石火。
    她忽然从头顶凉到了脚趾尖,忽然便想起了承御殿前那小和尚的那句话。
    “你予她骨中骨,血中血,予她一生护佑忠诚;她予你一生低贱,予你临终陌路,至死相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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