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暖还寒的初春天,午后微凉,阳光明媚,中(三)班的小朋友午睡刚醒,开始自由活动。
那是一棵很大的香樟,小姑娘一个人蹲在树下,两条辫子全散开了,灯芯绒布袄上也脏,胳膊上还套了两只花布袖套。
她说话时候兴奋地盯着树,黑白分明的眼睛自顾自地发亮,用的是阐述事实的语气,似乎并没特意把嘉树当成说话对象。
嘉树是捉迷藏的时候不小心跑来了这里,他好奇地问她,“什么地下王国?”
周园园的眼睛还看着那棵树,一板一眼跟他说起地下王国的构造,她说王国里住了数不清的会隐身的小人儿,有些藏在泥土里,有些长着小小的翅膀会飞,藏在空气里。
她站起身来,教他眯起眼睛看太阳。
嘉树眯起眼睛,太阳光成了红色,无数发光的阳光粒子在眼跟前来回旋转舞动。
有人在喊,“嘉树,你藏好了没有?”声音模模糊糊,好像隔开了很远。
周园园问,“你看到了吗?那些会发光的就是地下王国的小人儿。”
她的声音是清晰的。
嘉树睁开眼睛,周园园又蹲到了树下,朝他招了手,“你想进地下王国吗,入口就在这棵树底下。”
他走到她身边蹲了下去。
嘉树后来回想起这一段时光,总觉得不真实。
他像一条尾巴似的跟在周园园身后,每天都和她一起在那棵树周围寻觅地下王国的入口,帮她刨土,用小石子小树枝搭建给地下小人的住房。
有小朋友过生日,送了一只奶油蛋糕过来,教室里大家围成一圈坐,一起拍手唱着生日歌。
周园园忽然凑到嘉树耳边小声说,“现在小人儿藏在凳子后面,我们为他们准备点吃的吧。”
她说完,趁老师转过身去,跑到蛋糕前刮了一块奶油,又飞快地奔回来,蹭到小板凳背后,小脸兴奋得通红。
嘉树没有犹豫,学她的样子如法炮制,却在刮了奶油往回跑的瞬间被老师抓了个正着。
他这辈子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立壁角,和周园园一起。
上了小学一年级,赵嘉树在学校里再碰到周园园,回想起幼儿园的事情,连想死的心都有。
周园园的辫子留长一些,个头也稍微窜高一点,还是瘦小苍白,一个人拿根跳绳在楼梯口练习,她挥绳和起跳的节奏总不能够统一,一绊一跳,像只断腿麻雀似的滑稽笨拙。
她有些敷衍的,似跳又非跳,眼神放空盯着某一个未知的方向,突然看见嘉树,眼睛一下子放了光。
嘉树脸一阵发烧,在她喊出他名字之前,立刻头也不回扭头走。
他捧着一摞收起来的作业本朝办公室走,胳膊上别了簇新的绿色两道杠,雪白衬衣,雪白跑鞋,绿领巾也是姆妈出门前特意烫过的。
才进小学,嘉树就戴上了两道杠,性格里的好胜因子开始显现,他喜欢自己和自己较劲,门门功课不考到第一不罢休。
学期过半,他又成了升旗手,站在升旗台上,并不需要特意去注目,一眼就能看到站在第一排的周园园。
她和其他人都不一样。每双眼睛都盯着旗杆上冉冉上升的国旗,只有她的头耷拉着,眼睛盯着水泥操场上的干涸纹路出了神。
一瞬间,连嘉树也晃了神,他忍不住想,难道这些纹路里真有小人儿在跳跃?
他回过神来,又恨起她来,她让自己也变得不正常了。
周园园是真的不太正常。
她在他楼下的一(二)班,课间,或者午休,嘉树无意撞见她几次,她总一个人蹲在角落里,拿着树枝在操场边缘的煤渣地上乱划,或者捡着从树上掉下来的果子,一粒一粒地排整齐。
有时候,嘉树上体育课,从她班级窗口路过,看到她呆坐在讲台边上的单人座上,忽然头上挨了一下教鞭,人下意识站了起来,却过了好几秒钟,才神游回来了似的开口说话。
嘉树觉得她有点像西游记里的孙悟空,站着或者坐着的只是一个肉身,魂不知道飞到了哪里去。
周园园其实也不是不想和大家一起玩,两个班级一起上体育课,自由活动时,女孩子们跳橡皮筋缺乏人手,偶尔会招招手把她喊过去,让她站着为她们箍橡皮筋。
嘉树看到她双腿箍着橡皮筋,生怕出错似的,整堂课都像个泥偶一样一动不动地站着,她笑着,脸上浮现出一种受宠若惊又紧张过头的表情。
但绝大多数时候,她都还是只有一个人。
放学路上,周园园发着呆,走着走着,书包的开口坏了,有什么东西掉了出来,她还浑然不觉,一路走,一路掉。
嘉树看见了,却装作没看见,皱了眉,不知道是嫌恶她,还是嫌恶自己,转头就换了条路走。
他其实也不明白,为什么总要去关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