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园园立在靠门口的位置,两只手都塞在棉衣口袋里,有些无聊地看着人行道上来来往往的人。
临近过年,大街上挂满了灯笼,昨夜里开始下起雨,今天的天也不好,阴恻恻的,雨时歇时落。
姆妈从大减价抢购的人堆里费力地挤出来,到周园园身边去,手里还拿了一只鞋,“让你过来,不要挡在人家当门口,快来试试看这双……”她顺了女儿发直的目光也看向人行道,人一愣,话就到这里顿住了。
她的确是过了会儿才认出来这是当年那个男小囡,个头拔得高了,眼睛清亮,童稚气褪了大半,有了少年味道,都放寒假了他还背着个书包,一把合拢的伞拿在手里。
嘉树主动招手打招呼,“阿姨。”他眼睛落到周园园身上,也没回避,笑着招呼一声,“周园园。”
“嘉树,都快过年了还背书包,还在上课吗?”姆妈笑笑问。
他点头,“嗯。最后一堂课了。”正值变声期的嗓音听起来有些陌生也有些怪。
彼此挥手道过再会,周园园从姆妈手里拿过那只鞋,嘴里嘟哝一句,“颜色我不喜欢,再看看别的。”
姆妈像是没听见,自顾自地说,“你看看嘉树,成绩那么好还在补课。”
回去路上,一人手上提一双买下来的鞋子,姆妈又说,“嘉树这男小囡真的很懂事,小时候你性格怪,人家都不跟你玩,就他肯来睬睬你。”
周园园发觉,大人有时候也很恶劣。
比如她的姆妈,越是晓得自己不喜欢听什么话,她就偏要一直提一直提。
她默默听,努力压制着心头一团火,姆妈在她边上揶揄地笑,像拿了把扇子对牢那团火在用力扇,“你平常也动不动总说赵嘉树比这个好那个好。怎么后来就不来往了。”
那团火烧够了,终于“啪”一下爆开来,周园园气极嚷一声,“是我不要跟他来往!”她连新鞋子也不要了,把马夹袋朝地上用力地一掼,丢下姆妈一个人向了前头跑开了。
新学期开始,周园园每天放学都跟陈菲一起走,两个人家里不同路,就约好一天隔一天陪另一个人绕远路,她们肩并肩挽着胳膊背着书包聊着天,压马路一样慢悠悠荡回去。
这天陈菲陪她绕路走,两个人手里都拿一只蛋筒冰激凌,边走边吃边说话,周园园忽然远远瞄到一抹蓝,嘉树从车站方向走过来,背着书包,手里还提着书包里装不下的复习资料,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
抓住他将目光投向这边的一两秒钟,周园园突然来了劲,心口砰砰跳着,急着要证明什么给他看似的,一面用眼角余光斜睨着他,一面却把陈菲的胳膊挽紧了,故意拔高音量说笑起来。
嘉树却又不看她了,埋头只管自己行色匆匆地走。
下午开始天气就不大正常,一半的天是晴的,另一半天一直阴着,随时要落雨的样子,分界线正好在那个十字路口,一左一右,仿佛分割成了两个世界。
周园园立在太阳下,看着嘉树走到十字路口朝左拐,人就往背阴的那一面走过去。
她不知道怎么好像又变成了一只泄了气的皮球。
她想,真没劲。
初二暑假里,周园园忽然寻不到陈菲人了,连了好几天打她家里的电话都没人接,她特意跑到她家楼下按门铃也没人开。
懒觉一直睡到快中午,下午她就穿着睡裙开着空调趴在自己房间的窗台上,拿了绘图册和铅笔勾勾画画,旁边点了艾草味道的电蚊香,一会画画,一会看看漫画书,都停下来的时候,她就隔着窗,看着楼下一条街人来人往,再看太阳光一点点由白变黄。
思绪飘忽着,她莫名其妙想起自己很小时候曾经想象出来一只会讲话的小兔子叫小雯雯,她垫了凳子从柜子里拿下姆妈摆来装饰用的一整套茶壶杯子,坐在地上和不存在的小雯雯一起倒茶喝茶过家家。
一晃神,她又想,陈菲会不会跟小雯雯一样,是她想象出来的。
那么,“嘉树”,会不会也是她想象出来的。
周园园每天只有中午出趟门,走过两条街去奶奶家吃中饭,顺道再去漫画店里借漫画。
暑假实在太长了,她开始有些担心,等把那个小店里的漫画都借完之后,她该怎么消磨时间。
盛夏午后的马路上空荡荡的,周园园在奶奶家吃完中午饭,手里拎着新借的漫画书,走到十字路口正好绿灯跳红灯,她停下来等,突然一辆脚踏车“吱”一声在她的身边停下来。
她侧目,看到嘉树扶着车把立在她边上,像是刚上完补习课,装教材的袋子就挂在车把上。
目光短暂交接,都有些茫然,像同一时间全被太阳晒闷了。
周园园在心里问,嘉树,你是真的,还是假的?
天热得冒烟,柏油马路都被烤融了,散发着一股怪异焦味,她没有撑伞,觉得自己的头顶也好像在冒烟,脑子一片空白。
这条马路上没有人,眼睛眯起往前看,再过一条马路还是没有人,四面八方除了他们只剩无边无际的日光。
她先开的口,隔了那么长时间,跟他说的第一句话却是,“我有qq号了,是我朋友替我申请的,你有吗?”
她把重点落在“朋友”两个字上,似乎很急切地想要向他证明一些什么,语气欢欣而骄傲。
嘉树反应不及,摇了摇头。
周园园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汗津津的纸,有些得意地递给他。
他接过展开,看到上面一串拿圆珠笔写的数字已经有些模糊不清。
她笑他,“你真土,连qq号都没有。”
嘉树也笑了。
信号灯跳成绿色,两个人却都没动。
无数只蝉隐匿在浓绿的梧桐树叶里,发着与临近小学毕业的那天一样鼓噪的蝉鸣,时间好像突然倒流回那个时刻,又凝固住了。
嘉树开口,“周园园……”
周园园说,“对了……”
两个人都顿住,相互都有些尴尬,他笑一笑,安静地看她,等她说下去。
周园园埋头下去盯牢自己的脚尖,“你借我的书还在我家里,你要来拿吗?”
嘉树点点头,“好。”
他推着脚踏车跟她走,周园园背对他走前头,边走边和他解释,“我是六年级暑假里搬家的,我家现在住二楼。”
穿过两条马路,一路进小区,她家里在最里面那幢楼,大门没有锁,脚踏车停放在底楼的楼梯下,周园园领着他上楼去。
客厅朝西,窗口很小,透进来屋里只有一束光,到木地板上只剩星星点点光斑,家具摆设全都匿在暗里,进到周园园房间,视线一下子开阔,窗帘只拉了一半,夏日明亮的太阳光白剌剌撒了一屋子。
她的房门背后贴着动漫海报,衣柜上都贴着乱七八糟的黏贴纸,床上被子没有叠,东一本西一本漫画书扔得到处都是。
写字台上也乱,笔筒是空的,各种彩铅绘图铅针管笔都杂乱无章散在桌面上,窗台好像是她另一个写字台,椅子搬到前头,摊开的画笔画册子和水杯都搁在那里。
周园园拿遥控器开空调,人走到写字桌前去,翻了半天找到一本动漫杂志,翻到折了页的那一张,拿到他面前去,骄傲地说,“你看,我画的。”
那一页上刊登的都是读者来稿,一页上排了十多幅,每一幅都小得像是指甲盖,嘉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才找到她画的那一幅,还没来得及细看,周园园又想起什么来,搁下杂志再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张小小的奖状来,也拿给他看,嘉树看到奖状上印着,“全国青少年漫画大赛二等奖”。
周园园似乎忘记了是让他来拿那本书的,眼睛发亮自顾自地说着话,“我们学校的美术老师说我有灵气,她每个星期都要给我另外布置绘画作业,这比赛就是她拿我画的寄出去参加的。我想好了,我以后要做漫画家!”
嘉树没回,其实是为她高兴的,但就是有什么说不出来的地方崩塌了——她的“小乐园”接纳了其他人。
他觉得混乱,也有点慌。
周园园拿了一把小钥匙,伏下身去开最底下那个抽屉的锁,她的写字桌就只有这个抽屉上了锁。
嘉树一眼看见了他那时候借给她的那本《希腊神话》,却不仅仅只有这个。
一套《圣斗士星矢》的漫画书——她十岁生日时他送的,一块手帕——二年级在佘山他给她擦眼泪的,一盒水彩笔——三年级他送给她的,一枚蝴蝶发卡——四年级暑假里他让她奶奶转交的,泛黄的,不成样子的写着电话号码的便笺纸,甚至还有一面小红旗——二年级他们一起在佘山找到的,她把它都藏了起来。
周园园像没察觉到他的目光,若无其事把那本书拿出来,再把抽屉关上锁住——往昔岁月遗留的秘密好像只是短暂见了一下光,就又被好好地藏匿起来。
她直起身子,把那本书递给他,又问,“你呢,你以后想做什么?你现在还下围棋吗?”
嘉树仍然没回,突然按了她的肩,强硬吻了上去。
他其实不懂得接吻,什么都不懂的,周园园有些惊讶,一时间吓傻了,她回了神来,和他贴着嘴唇,又开始发抖,却没推开,甚至从没有过推开的意图。
起先单纯嘴唇叠嘴唇,小时候周园园不管不顾乱咬一通,过了几年却学会胆怯了,风筝依了线一样,闭了眼睛就着他,嘉树迫她张嘴,她也乖乖张了嘴,舌尖抵舌尖,一个青涩,一个更笨拙,却都没有放开来。
周园园抓了他的短袖,商量似的小声说,“透不过气了,能不能休息会?”
嘉树点头放开来,这才发现自己一条胳膊一直抵在她写字桌的棱角上,都压出了红痕。
他轻喘着,看着窗外盛夏无边无垠的湛蓝晴空,头脑一片放空。
周园园却又踮脚亲了上去,她说,“我休息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