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击队的弟兄们早就习惯了服从命令,听到张松龄的话,立刻条件反射般张开胳膊,死死堵住了病房门口,斯琴左冲右突了几次,都沒能冲破人墙,正急得火烧火燎之时,病房们突然从里边打开了,方国强满脸疲惫地走了出來,“斯琴嫂子,别胡闹,手术正在关键时候,你”
话音未落,斯琴已经将盒子炮举了起來,对准他的脑门儿就扣动了扳机,“呯。”
“小心,,。”千钧一发之际,却是张松龄在她的胳膊肘上托了一把,使得枪口陡然跳起了半寸,子弹贴着方国强的头皮飞了过去,打得门板木屑飞溅。
沒等斯琴开第二次扣动扳机,她的枪已经落到了张松龄手里,周围的干部战士们也如梦方醒,七手八脚,将她的身体抱住,再也无法移动分毫。
“你——!”方国强在阎王面前打个转,脸色煞白,不敢相信刚才的“刺杀”是事实。
“放开我,放开我,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这个狼心狗肺的王八蛋。”此时此刻的斯琴,绝对就是个疯子,根本不管抱着自己的是谁,拳打脚踢,手挖嘴咬,试图从人团中撕开一个口子,和方国强同归于尽。
“你疯了,斯琴姐,龙哥正在里边做手术,你这样闹,还不如直接杀了他,。”张松龄大急,照着斯琴的手背狠狠拍了一巴掌,大声呵斥。
疯狂的斯琴根本感觉不到痛,却清晰地听见了龙哥两个字,愣了愣,两眼冒火,“姓方的,有种你就别躲在这儿,咱们去前边,一个人一把枪,要么你杀了我,要么我杀了你”
“别胡闹。”张松龄用力推着斯琴,尽量让她远离病房门口,“龙哥是被小鬼子的手榴弹炸伤的,根本不关方政委的事情,你这样做,会让他醒來之后很难做,你”
“不关他的事情,。”斯琴瞪圆了红肿的眼睛望着他,咬牙切齿地打断,“你到底是不是龙哥的兄弟,他都伤成这样子了,你居然还向着别人说话,不关他的事情,龙哥怎么沒完沒了地在外边执行任务,不关他的事情,小鬼子怎么有机会活着把手榴弹扔出來,要不是他一心想着向上头邀功”
“斯琴姐,是我,是我贪功心切,才着了小鬼子的道,是我,不怪方政委,真的不怪方政委。”沒等她把话说完,杜歪嘴已经双膝着地爬了过來,先抬手给了自己几个大耳光,然后哭泣着忏悔,“是我想抓个活的鬼子,才故意沒往要害处开枪,是我,是我鬼迷心窍,想表现自己,不怪政委,真的不怪政委。”
“谁不知道你跟姓方的穿一条腿裤子,。”斯琴根本听不进任何解释,飞起一脚,将杜歪嘴踹了个大跟头,“他惹了祸不敢承认,自然是你这个做狗腿子的替他挡刀,反正只要保住了他,也就等于保住了你。”
“斯琴姐。”听斯琴越说越离谱,张松龄忍不住低声呵斥,“龙哥正在里边接受手术,你在这里闹,疤瘌叔和刘卫生员怎么可能安心,,走,有什么话跟我去大队部里说,我发誓,只要我张松龄还有一口气,就肯定会给你一个说法。”
“是啊,斯琴姐,你别在这里闹了,龙哥万一听见,心里,心里头肯定不会舒服。”小郑、小邹、巴图、小哈斯等原本就跟跟斯琴相熟的游击队干部,也纷纷开口,劝斯琴保持冷静。
“你们”斯琴把手抬起來,指着众人的脸,苍白的嘴唇不断地颤抖,“你们居然都替姓方的说话,亏得龙哥还把你们都当兄弟,他,他真是瞎了眼睛,他真是”
“他沒有瞎眼睛。”被斯琴先前那一枪打愣了的方国强突然缓过了神來,大步上前,“是小郑、小杜还有小哈斯他们几个,轮流将龙哥背在背上,一直背回了麒麟岭的,六十多里路,他们只用了三个半小时,是小邹第一个给龙哥输的血,现在正等着输第二波,至于我”
用力吸了一口气,他看着斯琴的眼睛,坚定地补充,“尽量多抓俘虏的要求,的确是我提出來的,这点,写在白纸黑字上,我不会否认,也否认不了,如果你想打我一顿出气的话,尽管过來打好了,但是请别发出声音,也别动枪,免得干扰了里边的手术,,我可以当着所有弟兄的面儿向你保证,今天的事情,该负的责任,我方某人绝对会负,决不会逃避。”
“负责任,你负得起么,。”沒想到自己眼里的恶人居然有如此光棍儿的一面,斯琴向前冲了几步,想给对方一个耳光,但胳膊举到半空,却停住了,最终也沒有打下去。
“他把自己的心都掏给了你们游击队,从沒考虑过自己,他整天跟我说,新來的方政委不了解情况,有些事情做歪了,但都是出自好心,他,他说,要维护游击队的声誉,不能跟你吵,不能让别人看游击队的笑话,他说,现在累一点不怕,等张胖子回來就好了,张胖子也是从关里來的,跟方政委能说到一起去,他”说到这,她已经又哭得喘不过气來,却狠狠地抹了两下眼睛,继续用极低,极压抑的声音咆哮,“可你是怎么回报他的,为了显示你比张胖子有本事,这一年多,你让他出了多少次任务,他又不是铁打的,怎么可能每次都毫发无损,万一他这次有个三长两短,,,,,,,呜,可让我,让我可怎么办,。”
再也坚持不住,她蹲下身去,无助得像一头失群的羊羔,众游击队员们听得两眼发红,一个个将头转到旁边,眼泪顺着面颊无声地往下淌,太辛苦了,龙哥这一年的确过得太辛苦了,为了让新建立的根据地能正常运转,他几乎把全部力量都贡献了出來,就这样,因为在返回麒麟岭的路上,顺便去斯琴那里停留了一天,还被方政委在会议室里当众提了意见,要他不要带头违反纪律,不要授人以柄,损害游击队的形象
“疤瘌叔会尽最大努力抢救龙哥。”方国强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被斯琴说得百口莫辩,有事情,他的确因为不了解当地情况,做得生硬了些,但有些事情,他却的的确确是为了游击队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甚至还有一些事情,他是为了给赵天龙和斯琴两个创造条件,但现在,却好像他这一年來的所作所为都变成了争权夺利,沒有一件,是为了游击队,为了大伙,为了在场所有人共同的事业。
这让他觉得非常委屈,又非常孤独,仿佛來到了一群陌生人当中,每一双眼睛里都写满了警惕,踉跄了一下,他努力又向前走了几步,看着斯琴的眼睛,一字一顿的补充,“我发誓,我做的任何事情,都不是为了自己,如果龙哥今天真的抢救不过來,我就把命赔给他,斯琴你什么时候愿意拿,尽管说一声,不用任何人动手,我自己拿给你。”
第三章 天与地 (十一 下)
“你,我”斯琴愣了愣,将头扎进自己的手臂当中,双肩不断耸动。
她虽然素有巾帼英豪之名,然而毕竟是个娇生惯养的天之娇女,在父亲去世之前过得全是衣來张口返來伸手的日子,继承王位之后靠的也是管家和父亲留下的几个铁杆心腹全力辅佐,自己并未真正面临过多少风浪,刚才之所以能用枪指着方国强的脑袋开火,完全是因为心痛爱侣蒙难,瞬间爆发出了家族遗传的天性,待这一枪打完了,骨子里的那点儿血勇之气也消耗得差不多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次对方国强痛下杀手,当然对方所谓的“赔命”,也终究会成为一句根本无法兑现空谈。
周围的干部战士们看到此景,心里头愈发感到难过,几个年青的战士甚至再也无法忍住,嘴里呜咽出声,就在三天之前,大伙还纷纷传言,军分区下新文件了,龙哥终于可以娶斯琴过门了,谁也沒有想到,大伙给他们两个的结婚礼物还沒准备好,龙哥的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
“都怪我,都怪我,要不是为了保护我,龙哥根本不会受伤,根本不会受伤啊。”哭泣的人里,谁也比不过杜歪嘴响亮,一边哭,还一边拿脑袋瓜子朝地上撞,下下见血想,痛断肝肠。
斯琴刚才骂他是方国强的狗腿子,事实上真的非常冤枉,虽然他平素跟方国强走得极近,但内心深处,最崇拜的人,却非赵天龙莫属,后者与他同样出身于绿林,加入游击队之前都有一番不堪回首的过往,后者在战斗中同样喜欢冲杀在最前方,无惧生死,后者和他同样喜欢大声说话,开怀大笑,做事从不拖泥带水,后者和他同样对八路军的未來充满了信心,认为将來的天下非其莫属
这一年多來,他杜歪嘴跟在龙哥身后,步亦步,趋亦趋,恨不得将对方的吃饭喝水的动作都学得别无二致,谁料想,唯一一次沒有全心全意地效仿,就铸下了泼天大错。
“行了,嚎什么嚎,还嫌这里不够吵么。”被杜歪嘴哭得心烦意乱,张松龄弯腰拎起此人,将他直接丢出了人群,“要嚎到沒人地方嚎去,别在这儿打扰疤瘌叔做手术。”
“呃,,嗯。”杜歪嘴被摔了个大屁墩,哭声瞬间被卡在了喉咙眼儿里。
张松龄狠狠瞪了他一眼,将头又转向所有干部战士,“血型与龙哥相符的留下,其他人,给我回去营房里休息,大伙继续乱下去,只会白白便宜了小鬼子,小郑,小邹,你们两个去打一盆热水來,给斯琴洗手洗脸,随时准备准备带她进去看望龙哥,老马,你下山去找老百姓家买几只大公鸡,熬了汤给龙哥和献血的弟兄们补充营养,老郑,这几天整个根据地的日常工作和值班巡逻,都由你负责统一指挥,别让外人看到可趁之机,报务员,你以我的名义发电报给周黑子,问问独立营那边有沒有军医,有的话,立刻给我送过來,就说我张胖子,这辈子都记他的情。”
“是。”“是,大队长。”“是,保证完成任务。”众干部战士们立正敬礼,陆续领命而去,随即,躁动的人群慢慢恢复了正常,大伙纷纷抬起头來,看看脸色铁青的张松龄,带着复杂的心情转身离开。
龙哥受伤了,生死未卜,但好在大队长及时赶回來了,凭着他跟周黑子的交情,应该能从独立营借一名军医过來,哪怕独立营那边也沒有军医,至少看在大队长的面子上,能抓紧时间送一批军用消炎药过來,天气越热,伤口越容易感染,有了足够的消炎药,至少,龙哥死里逃生的机会有能多出几分。
“周黑碳会不会”待弟兄们的身影走远,方国强慢慢抬起头,以极低的声音向张松龄提醒,话说到一半儿,忽然又意识到此刻提这些非常不合时宜,叹了口气,慢慢地又把脑袋耷拉了下去。
“你担心他故技重施么,。”张松龄瞪了方国强一眼,然后轻轻摇头,“应该不会,他沒你想得那么差,咱们游击队如今的规模,也足以让他有所顾忌。”
“那就是我又神经过敏了!”方国强又叹了口气,低声道歉,刚才斯琴那一枪虽然沒打中他的身体,却直接击穿了他的心脏,让他不用回忆,心里都难受得像破了个窟窿一般,无论如何都无法缝补完整。
“你是跟他接触少,还不了解他的为人。”张松龄看到他这幅模样,少不得又低声补充,“他虽然功利心强了些,却沒失去做人的底限,另外,上次的事情完全是因为有人在背后暗中推动,而发觉自己差点儿被人当了枪使后,周黑子绝对不会准许他自己再上同样的当,再加上我、龙哥和他之间的交情,他更沒理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落井下石。”
这番话说出來,绝对算是推心置腹了,然而方国强听在耳朵里,却被‘功利心’三个字刺激得眼前一阵阵发黑,擅自修改张松龄的命令,要求弟兄们尽量活抓小鬼子,真的是为了他方国强的个人前途么,无论任何时候,当着任何人的面儿,他方国强都敢拍着胸口大声回答一声“不是。”,晋察冀军区利用日本俘虏组建的“反战同盟”,已经逐步起到瓦解侵略者军心的作用,多抓一些俘虏送过去,就能让它的影响力更加强大,此外,八路军总部自从三八年初,就一再强调尽量各级战斗单位不得伤害俘虏,而作为黑石游击队的大队长,张松龄的命令却与总部的精神背道而驰,作为政委,他无论如何都得有所表示,绝对不可以无原则地姑息纵容
只是在副大队长受了重伤的这个灾难性后果面前,任何解释的话听起來都像是推卸责任,方国强不愿意给战士们留下如此印象,也不敢确定张松龄会不会听自己解释,所以尽管此刻心中非常难过,也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而张松龄此刻既担心好朋友赵天龙的安危,又要千方百计地安抚斯琴,以免后者一冲动再做出什么傻事,哪还有多余的精力管其他人多沒多心,一时间,竟然把方国强的苦涩表情给忽视了,任由一道看不见的隔阂,在彼此之间肆意生长。
二人从此再也沒和对方说话,直到晚霞烧红整个天空,在余辉即将被黑暗吞沒前的那个瞬间,病房门被人从里边推开了,满身大汗的疤瘌叔被卫生员小刘搀扶着,出现在大伙眼前。
“长生天保佑,他的命捡回來了,。”在无数道期盼的目光中,老疤瘌喘息着说道,“但是有几处弹片伤得太深,我不敢硬往外拔,等他缓过这口气,要么送他去沈阳,要么,你们从别处绑一个高明的外科大夫回來。”
第三章 天与地 (十二 上)
“疤瘌叔,真是,真是多亏了你。”张松龄一个箭步走上前,伸手扶住摇摇欲倒的老疤瘌,以游击队的简陋医疗条件,能从阎王爷手里把赵天龙的命给抢回來,绝对是创造了奇迹,至于后续的诊治与康复事项,只要想,办法总会有的,实在不行就真的像老疤瘌刚才说得那样,到沈阳、北平等地绑架一个日本大夫回來,也不是沒有可能。
连续做了一天一夜手术,老疤瘌也的确累坏了,先靠在张松龄的手臂上喘了几口粗气,然后低声补充道:“不是亏了我,是亏了他自己够结实,说实话,换了其他任何一个人,我都不可能救得回來,唉,不说这些了,赶紧进去看看他吧,记住尽量别跟他说话,更不要惹他发脾气。”
“嗯,我记住了,疤瘌叔。”张松龄答应一声,抬腿就往里边走,一只脚已经踩到了门槛上,却犹豫着回过头,低声喊道:“斯琴,嫂子,你先进去吧,龙哥这会儿最希望看到的应该是你。”
“那,那我就,我就进去了。”斯琴扬起哭成了桃子的眼睛,试探着询问,经历了一番大喜到大悲然后又到大喜,她的精神已经脆弱到了极点,无论听到任何话,都不敢相信是真的,都想重新核实一番,以免再次‘上当受骗’。
“赶紧进去吧。”张松龄怜惜地叹了口气,侧开身,把斯琴让进病房,顺手从外面关好了门。
谁也沒继续试图往里边挤,也沒有提出任何异议,尽管大伙心里都希望能亲眼看到副大队长转危为安,大病房太小了,此时此刻,已经装不下第三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