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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恒就站在茶楼底下,对着张廷玉一拱手:“张大人果然必经此路,不枉小人久等了。”
    这话说得。
    张廷玉随手一摆,已经在府门不远的地方,便让长随们都回去了,回头来自己走近了茶楼,一看钟恒,便问:“你们沈爷最近生意不忙吗?”
    钟恒也老了,不过也更加沉稳,处处透着一种世故圆滑的老狐狸的感觉。
    他望一眼楼上,道:“自打沈爷把事情都给了取公子,就没那么忙了,天南地北转悠,今年也不过是陪着公子来罢了。倒是小卫爷也在上头,您里面请吧。”
    看样子是要说事儿了。
    张廷玉跟沈恙,不算是什么死仇,却也是绝对算不上朋友的,两个人一旦见面,多半还是敌对。
    如今往靠巷子边的窗边一坐,气氛便凝滞了。
    李卫是站着的,有两位爷坐的地儿,他可不敢坐。
    楼上没别人,想必是已经清过场,干净得很,说什么也没人听。
    张廷玉没说话,沈恙一时也没说话。
    端茶上来的侍女倒是样貌姣好,换了平时沈恙肯定多看一眼,只可惜这会儿没心情。
    “取哥儿在你家,我跟你,谈谈事儿吧。”
    原本是不想谈的,可现在沈恙觉得不谈,兴许会出问题。
    多少年闯荡,自记事开始,沈恙就觉得这世道有点意思。
    他做的是买卖,算的是人心。
    辛苦寒凉自己知道,看人的时候也格外地准。
    胤禛这种人,心眼子一万也不嫌少,虽然对他来说算是攀上高枝儿,可无疑也是把自己架在火上烤。
    现看这满朝文武,似乎也只有张廷玉还能独善其身,虽未必没有顾怀袖在里头的缘故,可至少这一位还是有点性情。更何况,沈恙比较了解这一家子,又有沈取的原因在里面,更兼着一个李卫。
    “有时候我在想,人一辈子到底生下来是干什么的……比如我这种走错路的人,又是不是会有机会走回头路,可现在想想也是毫无益处。我准备一条道走到黑,张大人该知道我是什么人吧?”
    “一知半解。”
    张廷玉抬眉,为沈恙今日的坦诚所惊。
    沈恙这病,是越来越严重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好。
    钟恒在一旁叹了口气,没说话。
    沈恙道:“按理说,我不该来找你,毕竟你不算有什么本事,如今也不过只是个内阁学士,在皇帝面前说不上话,即便是能说上话,你当初能杀戴名世,就证明你不会为了所谓的义理二字强出头。可我也就想赌这么一把……”
    “你要为你家翻案吗?”
    张廷玉还是问了。
    很有意思,若按着卷宗上面看,当初沈恙顶多三四岁,可也已经能够记事了。
    好好的一家子被满门抄斩,谁心里不恨?
    他辛苦经营这么多年,又重现了当年沈家的荣耀辉煌,可是真正要做的事情还没做完。
    一般人兴许只是想着伸冤,伸冤无望也夹着尾巴做人,可沈恙不一样,沈恙天纵奇才,心有戾气,怎么也去不掉,所以才有了如今孤零零的“沈园”。他忌惮自家当初的遭遇,所以至今身边也没什么血亲,甚至连自己亲生儿子也没一个。
    顾怀袖曾有一日戏言:似沈恙这般,生来便是为了死,甚至早早已经为自个儿策划好了身后事。
    即便是要诛九族,沈恙的九族也只有他一个,牵连不到旁人。
    巧合倒是还能理解,偏偏沈恙就是没子息,园子里女人无数,妻室却也没有……这就不是巧合了,他有意造成如今这样的局面,背后肯定有大图谋,张廷玉看见外面西斜落日,心里已经有了定论。
    冤杀朱三太子,又冤杀戴名世,是他一块心病,这就像是沾在袍子上的血,去也去不掉。
    他问了沈恙,沈恙盯着他半晌。
    “看样子,要拉拢你是没办法了。”
    这相当于跟皇帝对着干,张廷玉当初能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亲手处斩自己的门生,今日又怎么可能为了戴名世或者还没到手的功名利禄而强出头?
    结果倒是也在沈恙意料之中,不过对张廷玉却是更不屑了。
    “听闻张大人你,出了名的油盐不进、软硬不吃,谁也拉拢不了你,包括四爷。”
    “你若不仔细说,我会以为你其实是来为四爷拉拢我的。”
    而不是为了给他家翻案。
    也只有沈恙敢做了。
    当年康熙能放任文字狱出现,肯定就是铁了心要把这个案子给按住,现在康熙老了,更不会自己打自己的脸,跑来给沈恙翻案。真想要翻案的话,少说也得等到新帝登基。
    不过看现在这架势,什么时候新帝登基还难说,更何况胤禛这样多疑的性子,沈恙是断断留不得的。
    再有,登基的若不是胤禛,还是死路一条。
    沈恙笑了一声,终于还是不说话了,他只道:“我只求,若真有翻案那一日,张大人别从中作梗便好……”
    说完,他竟然补了一句:“真不知道若取哥儿还是我儿子,会不会被我牵连呢?”
    原本是一句随口的笑话,张廷玉正起身准备走,听见了却回过头来。
    沈恙信不过张廷玉,他的计划里,最大的变数就是这一位心狠手辣的张老先生。
    当初连自己的儿子都放得下,未必不会在背后下狠手。
    有人野心很大,为了这样的野心,什么舍不下?
    三殿两阁里那些老学士已经不中用了,有钱能使鬼推磨,沈恙手底下的银子流水一样扔,这么多年,总要扔出一些响儿来。他不能等到康熙死了,再慢慢给自家翻案,该是谁还的,便该谁还。
    皇帝又怎样?
    在他沈恙眼底,都没用。
    然而沈恙不会知道,他不说这一句还好,说了,张廷玉杀心还真动起来。
    只是张廷玉没有说话,他微微地一笑,只道:“那是你儿子,不是我儿子,我张廷玉最爱高官厚禄,能杀朱三太子跟戴名世,也能杀你,杀沈取。”
    轻飘飘的一句话罢了,他说完沈恙眼神也冰冷了下来。
    沈恙乃是至情之人,最厌恶张廷玉此等虚伪之辈,他将手里茶一泼,便是冷笑。
    张廷玉转身下楼,却没料想在楼梯口下头转角的地方看见不声不响停住的沈取,脚步顿时一僵。
    也不知是不是听见那些话,沈取眉梢挑了一下,略一弯唇角,道:“原打算跟师母多坐坐,不过她似乎有些乏了,沈取方才过来瞧见了父亲的马车,不知道我父亲是否在里头?”
    张廷玉半天没说话,拂袖便走。
    沈取就站在楼梯中间,回头这么看着他生父。
    倒是沈恙在上面,忽然有些恍惚起来,见沈取上来,他只问道:“不是说要跟张二夫人处许久吗?怎么才没一个时辰就出来了?”
    “父亲,您忘了,我方才已经跟先生说了。”
    沈取面不改色地过来坐下。
    沈恙道:“张老先生也不过是一时的气话,你没必要往心里放……”
    “……您觉得那是气话吗?”沈取不觉得,“他做得出来的。”
    杀朱三太子跟戴名世,不都是他做的吗?
    有这样的手段,又出过这样的事情,第一次过去,有第二次,难保不会有第三次,更何况……
    张廷玉又不是没做过。
    他说的未必不是真心话。
    沈恙心里约莫也清楚,张廷玉是个怎样的人。
    张廷玉回府的时候,果然见着顾怀袖已经躺着小憩了,他也没说沈恙沈取的时候,只去了书房看书。
    沈恙是在背后计划,没几天上朝,就有一个大理寺的官员报了一件案子,说是在江南士林之中发现本朝初年庄廷龙明史案被牵连者后人活动,并且著书立说,康熙勃然色变,立刻着令严查,五月里的时候说那个人已经被抓,押解进京,严刑审问下来供认不讳,推出菜市口斩首。
    这是沈恙为沈家翻案所投的第一颗石头,那个文士死了,可沈恙也开始渐渐摸清朝中大臣们对文字狱的态度。
    他又着力收买了一批人,在次年投下第二颗问路石。
    这一回是《南山集》,时任工部右侍郎的汉臣李锡被人检发藏有戴名世当初所著的《南山集》,三月交由有司审理,十月议罪,革职抄家流放。
    摆在沈恙面前的路,一点也不好走,两颗问路石,死了两个人。
    张廷玉在次年接了刑部对李锡私藏《南山集》案的折子的时候,心底颇为复杂,在南书房里便有些压不住。
    戴名世是他学生,如今人都死了,《南山集》却还在牵连人。
    连着两年出因言获罪这种事情,张廷玉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沈恙在背后做什么。
    只是沈恙还算是谨慎,如今这势头一点也不好,不像是能翻案,始终还是要等待时机。
    张廷玉在等时机,顾怀袖在等,孙之鼎孙连翘也在等,四爷同样在等。
    从康熙五十五年开始,在等待的人太多了。
    他们像是浮在水面下的影子,等待着那高高在上的人露出破绽的一刹那。
    康熙五十六年,纳兰明珠次子纳兰揆叙病故,康熙朝当年三位首辅的存遗,便这样逐渐消失在历史烟云之中。
    张廷玉安安心心当自己的内阁学士,同年李卫终于捐了兵部员外郎,拜入雍亲王胤禛门下,成为雍亲王侍从,沈恙投了两颗石子之后,不知怎么忽然大病了一场,沈取随侍左右,一直等到次年里才好全,生生阻断了沈恙的计划。
    最是逃不过,天灾*。
    一般人都随着时光的流逝,开始变老,开始各安天命。
    对胤禛来说,这几年没一日好过,比如亲兄弟老十四被皇帝日益宠幸,甚至康熙五十七年十月,胤祯出征青海,为抚远大将军,风光无限。而他那一枚叫做隆科多的棋子,还在棋盘的角落里。
    李光地回京过一趟,可是因为年老体弱,休假回来竟然办错了差事,还在康熙面前说“八爷最贤”,算是犯了康熙的忌讳。
    只是毕竟李光地老了,没多久就被弹劾。
    顾怀袖还记得,去李光地是夏天去的,七月三十那一日,满池的荷还没谢,人却去了。
    当初的张英,如今的李光地。
    一个谥号文端,一个谥号文贞。
    张廷玉说:有的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不仅是钱财,还有名声。
    五十七年,张廷璐会试通场第一,殿试原本也要点头名,不过张廷玉怕树大招风,生生请了康熙给压到榜眼,于是张家再添一名进士兼翰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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