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啊哈哈哈哈哈哈!纯……小纯你看到了吗?三十年,我花了整整三十年的时间!终于、终于……”剧场内响起女子凄厉的笑声,却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爆破声打断。站在我身后的男子沉默了片刻,沉声道:“夫人,底楼的橱窗玻璃被那帮混蛋砸破了,现在已经有几十号人冲进场内,看这情形是拦不住了。”
“带他们到天台上来,我有话要问她。”女子如是吩咐,随即掐断了通话。我扶起还倒在地上的勘五郎,按照男子的指示向天台走去。
时值初秋,北海道的夜风已经很有些凉意了。我搀扶着失去行动力的勘五郎,一步步走向天台边缘,面向那个兀自迎风狂笑的女子:“久违了,冈田夫人……不,应该是渡边夫人,三十年前遇害的渡边纯的母亲。”
“难得你还能认出我。”女子回头,妩媚雍容的面容在月光下显得分外妖异——倘若她真是渡边夫人,那么她现在至少应该有六十多岁了,可是眼前的女子看上去最多四十出头,过分年轻的面容配上阴骘沧桑的眼神,让人不自觉地感到有些恐怖。
“怎么啦,身为不老不死的怪物,却对我的容貌感到意外吗?”故人相见,渡边夫人毫不客气地开始挖苦我,“还是你未曾想到,当年被你拒之门外的孤苦女人现在还能够活在世上,并掌握了资产上亿的大型财团,一手将当年的仇人们逐一送入地狱?”
“不,我是未曾料到你会变成这副模样,不然我当年一定会留下来,助你清除心中的戾气。”我望着眼前与当年天渊之别的女子,心中忽然有些不忍——她现在由内而外已经被狂乱的妖气充斥,大概不可能再回返人间了,“当年我未曾料到你的执念会如此之深,以至于受人蛊惑,被人利用,使自己与妖魔同化……从而堕入魔道,现在已无法拯救了。”
“说什么冠冕堂皇的废话?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处!”渡边夫人咆哮起来,瞳孔开始变红,身边形成了由妖力煽起的旋风,“当年我独自一人踏上缉凶之途,被前夫抛弃、被家人疏远、被所有求助的组织拒之门外……我请不到愿意为我代理出庭的律师,只能自学法律自己诉讼!可是即使如此……即使如此,法庭还是没判那几个小混蛋下狱服刑!说什么缺乏证据,说什么未成年人适当减罪,直到案子过了追诉期,他们却丝毫未受刑罚,期间反倒是我受尽了‘仁王组’的恐吓与殴打……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我的女儿就不是未成年人了吗?她需要保护的时候法律在哪里?她在地下无法瞑目的时候法律又在哪里?如果连这样的一个孩子都无法保护,如果连在她死后给予一丝告慰都做不到……这样的法律存在又有何价值!”
渡边夫人激动地一口气说完,忽然低下头默默垂泣,过了几秒钟,她又抬起头来,狞笑着怒视我:“可是红叶大人不一样,她救了绝望中的我,给予我力量,让我与意外横死的年轻女律师调换了身体,并教会我超越人间罪恶与正义的思维模式……现在,你都看到了,这座大楼——爱媛,就是我女儿的墓表!我在这里完成了我的夙愿,那些该死的家伙们,我要让他们在小纯的灵前,饱尝我曾经遭受的痛苦、愤怒、恐惧、无助……乃至绝望!”
“那家伙……叫红叶是吗?”我的问题被一记耳光粗暴地打断,身后的男子冷冷警告:“注意你的用词,要称呼她为‘红叶大人’!”
“……称之为什么都无所谓,但是她有没有告诉过你们,复仇的完结只是一切的开始?尝到血味的妖魔是无法停止的,它会逐渐侵蚀你们的思维,直到变成完全的嗜血怪物。”我望着瞳孔已呈现血红光泽的渡边夫人,她身后的妖气正在逐渐具象化,凝结于背后形成了羽翼的形状,“在达成所愿之后,你们心中的焦渴有没有缓解一些?还是愈发渴望杀人,愈发渴望破坏与杀戮,愈发渴望那与这均衡世界背道而驰的力量?相信我,不尽快醒来的话,你们会被这力量导向毁灭的!”
“呵呵,那又如何?我早就不在乎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了。”渡边夫人闻言一怔,但很快便又恢复了残酷的笑容,“我的人生自那一天开始早就被毁了,只要能够完成复仇,会变成什么样都无所谓……这也是宿命吧,我在开业仪式上一眼就认出了你!为什么,你明明有着这样的力量,明明有着如此漫长而不衰的青春……为什么当初却不肯分给我一些时间和力量,将我从那样痛苦的泥沼中带出去?”
“夫人,今天就到此为止吧,那些家伙快要上来了。”未等我给出答复,身后的男子便出言打断了对话,“高野小姐,今天只是奉红叶大人之命来打个招呼,希望你保全贵体,以期待下一次大人的正式造访。”
“走吧,烟烟罗。”楼下嘈杂的脚步声和喧哗声越来越近,渡边夫人凄然一笑,最后对我道,“有缘再见。”随即便与男子一起,跨过护栏跳了下去——一道红光闪过,如墨色一般浓郁的夜色中忽然升起了一只猩红色的鸟儿,与身后盘旋的人形烟气一起御风而行,消失于地平线的尽头。
两人远去后,我和勘五郎的身体很快便恢复了力量,这时我的衣袋中忽然传出铃声,是那部从塑料模特体内取出的手机,我打开查看,上面显示着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讯息:
“锁着小鸟的笼门钥匙,在你我都知道的地方。”
九
此番在札幌闹市发生的惨案——“爱媛事件”很快震惊了全国。不仅仅因为死者之一是“仁王组”的现任当家,更源于案件可能牵涉到的,那桩三十年前未结的凶案。由于这一次在爱媛大厦七楼剧院内发现的录像,三十年前的案情得以昭雪,虽然为时已晚——小林、宗像、浅野、金井等涉案人员都已死于本次爱媛大厦的袭击之中,记录者细谷康弘被认定为自杀,而凶手至今下落不明。
那些最先闯入大厦内的“仁王组”成员救起了昏迷的同伴和金井夫人,后者经过救治虽无性命之忧,但精神一直处于恍惚的状态,无法接受问询;而事件另一当事人,被认定为重要证人的灵媒高野枫和助手勘五郎也在惨案发生后一并失踪,目前警方正在追查相关线索,以还原案情真相……报纸上面是这样叙述的。
我和勘五郎已经乔装打扮,乘上了远离北岛的特快列车。在离开之前,我给警方打过匿名电话,通知他们去提示的地点寻找失踪的四个孩子——在市郊那座年代久远的废弃仓库内,我和勘五郎找到了熟睡的麻美子、英太、沙耶和壮彦。孩子们看起来有些憔悴,但都没有受到什么明显伤害。这座无人注意的仓库,正是三十年前我开办侦探事务所的地方——如她所言,是我们都知道,也只有我们才知道的地方。
“说实话,直到她叫出小纯的名字前,我还真没想起她的身份。”坐在温暖舒适的列车包厢内,勘五郎罕见地没有心情说笑,“看你和细谷先生的意思,倒是很早以前就猜到凶手是渡边夫人了,这是什么原因?”
“不是我们猜到,是她一直在刻意提醒我们,她的‘复仇者’与‘审判者’的双重身份。”我望着窗外鳞次栉比的黄色稻田,淡淡道,“那个酷似小纯死状的人偶也好,那首《红羽》歌谣也罢,她一直在拷问所有当事人的灵魂。就连她所设下的圈套,都是针对每个受害人量身定做的刑罚——礼子的死相影射了姑获鸟,同时也是古代北欧刑罚‘血鹰之翼’的形式;小林先生非常重视自己的声望和威信,所以就用那种方法先摧毁他的自尊后再施以电刑;金井先生是鱼贩,所以她用了改良版的水刑;浅野先生属于盲从型的共犯,她选用了针对叛徒和谗臣的灌铅之刑;处死宗像先生的机关电梯与他平日里操作的‘黑箱’类似,只不过这一次,换成了他本人在其中接受‘腰斩’;细谷先生未直接参与对小纯的侵害,但也没有阻止,所以她让他进行了自我审判,并胁迫他对自己执行了绞刑。”
“……难以想象,如果不是亲身经历过这样的事情,真的难以想象。”勘五郎回忆着在爱媛大厦内经历的种种惨剧,不禁有些后怕,“这三十年来,她恐怕一刻都没放下过复仇的念头,才能够布置下如此缜密而残酷的计划吧。”
“可能吧,但也可能并非如此,你不觉得爱媛大厦的布局很奇怪么?”我打开开业庆典时拿到的广告宣传页,指着其中的大厦分布图道,“从下往上依次为母婴、玩具、洋装、电子设备、餐饮和家装,这不符合一般综合商场的布局模式……我猜想,这一功能设计的用意,应该是对应了一个女孩子成长的响应阶段:从婴儿到孩童,再到爱打扮的豆蔻年华,以及喜爱电子产品的青春岁月,再到餐厅常见的情侣及相亲活动,成家前必经的装修采购……她从四楼才开始实施谋杀计划,是因为小纯的人生是在青春期时戛然而止。听说警方在渡边夫人位于大厦七楼内的办公室里发现了疑似骨灰的东西,那应该是小纯的骨灰……如她所说,整座爱媛大厦就是她为小纯建造的墓表,而她除了复仇以外一刻没有停息的念头,其实是对女儿的思念——她一直在想象着女儿的未来,想象着她再一次经历出生、成长、成熟,乃至经历未曾达成的恋情直到出嫁……却最终都在七楼,那段残忍的记忆里,被一次次砸得粉碎。”
车厢内的气氛似乎有些凝滞,勘五郎垂着头重重叹了口气,好几次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提出了胸中压抑已久的问题:“如果当初……我们接受了她的委托,是不是就不至于会演变成这样的状况?”
“如果后悔有用的话,人生就不会再有任何遗憾了。”我摇了摇头,苦笑一声,将广告纸撕成碎片,丢进了垃圾桶,“与其烦恼这样的问题,不如考虑一下今后的麻烦。”
“麻烦?”
“那个‘烟烟罗’不是说了吗,这次只是来打个招呼,下一次,就有可能是那个‘红叶大人’的正式造访了。”列车恰好经过一片野地,山林中的槭树和枫树已开始变色,鲜艳的红叶在满目葱茏的初秋景色中显得分外跳脱,“虽然还不知道对方是为了什么而找上的我,但从上次的‘野铁炮’事件和这次的‘爱媛事件’来看,对方应该知道我的身世,并且同样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
“……阴阳师吗?还是比丘尼之类的修行者?”勘五郎苦着脸挠头抱怨,“不管怎么说,‘灵媒师高野枫’这一名号看来又不能再继续使用了,在现代社会里行动就是麻烦,又要去准备新的身份和落脚点了……”
“不知道啊,反正两年以后,我就必须回到山里,边走边看吧。”火车在连绵不断的轨道倾轧声中一头钻进了隧道,北海道的秋色在一瞬间被突如其来的黑暗吞没,什么都看不见了。
番外篇 天之节刀
满山的红叶一如四月里盛放的花海,在充满杀戮与鲜血的乱世之中,一个新生的女孩在林间洒落的阳光下面,绽放了人生初次的笑容。
常思人世,飘零无常,
如置于草叶之朝露,映栖水中之明月。
金谷咏花,叹荣华似锦,尽随无常之风凋谢;
南楼赏月之故人,亦随月色入没浮云。
人寿五十,放眼天下,去事如梦又似幻,
虽苟且受享此生,焉能不灭而长存。
——能剧《敦盛》
一、西行法师1
岁入九月,丹枫迎秋。自二十三岁那年剃度出家以来,算起已有三十七年光阴了。古人云:“人生五十载”,未承想居然能侥幸多得十数年,如今已是花甲之龄了。京都内外、华族上人,仍旧是那般骄奢鄙薄,为情欲名利等红尘业障纷扰不休。如今更是连山门僧众也受到侵染,屯兵蓄财、种种恶相恶行层出不穷,真是有辱佛门净地。贫僧自在俗世时便厌恶滋扰之事,如今更是有许由洗耳之志,对此类物欲浊染之徒唯恐避之不及。于是放浪形骸,纵情山水之间;登临歌仙,投身和歌之乐。须臾间虚掷光阴,已至须眉尽白。回顾此生,孑然无憾,唯有一事时常介怀,辗转入梦,不吐不快。其中虽有些怪异惊人之语,但贫僧已是行将就木之体,四出2临身之辈,本不该在意世俗评价,故今日记下此事,以证他日之果报。
那是十年前的秋天,枫叶也一如今时这般红艳似火。贫僧自东国回返,一路饱览景色风光,畅游歌枕之地,最终越海来到赞岐国,在真尾坂境内搭起茅舍,准备在此潜心修行一段时间,以澄炼一路杂思异见,返照佛果。那日山晴云霁,贫僧见距真尾坂不远的白峰方向云雾缭绕,景色十分奇特,又想起那里便是不久前含恨而死的崇德上皇3陵寝所在。昔日万乘之尊,如今却埋没于这荒郊野岭之中,不禁让人心生感慨。贫僧当年受邀去皇宫参加和歌会时,曾与上皇有过一面之缘,遂决意上山祭拜。
白峰的山路十分险峻,山中松柏葱茏,林木茂密。外面虽是晴空万里的好天气,但一踏入山内,顷刻就感到幽寒静寂,阴气逼人。贫僧拄着手杖在荆棘中穿行,不一会儿身上便沾满了丛林间飘落的露水,若没有从密叶间偶尔漏出的一线天光,真会以为现在是细雨霏霏的阴天。不知走了多久,贫僧终于到了山顶。只见松树垂荫处的一块大石下,有一座孤零零的土堆,土堆上无碑无记,只有丛生的乱草和散落的叠石,更无祭品烟火供奉。贫僧料想此处就是上皇长眠之地,遥想当年,贫僧于大内觐见上皇时,百官簇拥、锦衣玉食,孰曾料“保元之乱”4后会被流放于此,与麋鹿鸿雁作伴,百年后更是落得如此凄凉境地。贫僧心中感怀,回忆当年殿上君臣同乐,笙歌阵阵的景象,便作歌一首:
松山涛涌阵阵,
美景如旧依依;
痛悼圣贤吾君,
迷途何日得归。
和歌咏罢,愈发感伤,遂席地而坐,闭目默诵佛经,以为上皇祈祷冥福。不知不觉间红日西沉,四周风声益紧。我忽然感到心神恍惚,精神困乏,如梦似幻,这时只听得有人叫我法名:“圆位、圆位”,声音阴沉哀怨,闻之令人悚然。我睁开眼,只见土堆上方赫然出现一道红光,从光中走出一名男子,身着柿色朝服,头戴乌冠,身高体瘦,但面目却好像笼罩在一团迷雾中一般,看不真切。来人行近一步,朝我说道:“茔前久无人来祭扫,幸有大师尚记得朕。方才听到大师咏诵和歌,心有所感,愿和歌一首,故现身来见。”
说罢男子一振手中折扇,吟诵一歌:
泛舟松涛浪里,
无常随波逐流;
此身归途无望,
小舟沓渺无踪。
说罢泪下,现凄凉之色。我心知这是上皇魂魄显灵,连忙叩拜,奏道:“贫僧因当年受陛下接见,因而结下一面之缘,故今日来此祭扫。方才闻陛下歌中之意,似乎对尘世尚有迷恋,不知陛下为何崩驾三年仍不往生,去往极乐净土,反而在这荒山野岭中徘徊受苦呢?”
上皇闻言,哀色顿收,广袖一摆,仰天而笑:“哈哈,早去往生?朕大仇未报,如何能往生成佛?且如今朕已立下血誓,成为魔王,生前以战乱祸害国土,死后仍要作祟皇室!你且看吧,不待朕之仇敌死尽灭绝,朕是不会罢手的!”
闻听上皇此言,贫僧不禁心惊肉跳,揖首再问:“不知上皇所说的仇敌是何人?又为何甘愿自堕魔道?”
上皇听罢,面色骤变,厉声叫道:“你且听好,非我自甘堕落,实在是雅仁5与平家等欺人太甚!朕自即位以来,夙夜恭谨,无悖纲常,然因为父王偏爱美福门院6所生的幼弟,朕不得已在盛年时让位给年仅三岁的体仁!体仁早逝,其身后本应由朕复位、或由朕之皇子重仁即位。孰料美福门院再度从中作梗,扶四弟雅仁为君,嫡庶不分,视朝纲国统为儿戏!朕立志重肃国纲,取回原本就属于朕的东西,何错之有?父皇死后,朕授命左大臣藤原赖长召集名将志士,讨伐雅仁和美福门院。源氏统领源为义、平家平忠正等,悉数领命,为朕效忠。只可恨源为义之子源义朝、平忠正之子平清盛,非但不响应同族血亲的邀请,反而投敌弃义,刀矢向朕!保元一战时,义朝那厮又献计火攻,令我军大败,朕被捕获,流放此岛。如此切齿之恨、奇耻大辱,朕有生之年如何能忘?然朕念及与雅仁的手足之情,为祈佑国祚绵长,便于此荒岛上手书《五部大乘经》,请求信使带往京城,寄往于雅仁能体会其中的拳拳情意,容我还都。不承想少纳言信西出言进谗,诬我于经文中包藏诅咒,使我一片盛意付诸流水!朕自此立下血誓:投身三恶道,以《五部大乘经》之力,成日本国之大魔王!令贱民为天子,天子为贱民!哈哈,如今源义朝、信西、美福门院都已相继死于非命,朕的仇敌只剩下雅仁和平清盛。雅仁出家为入道法皇,清盛早年因重建高野山大塔及严岛神社有功,曾从严岛大明神处获赠一柄节刀。此刀为武家兴盛、号令天下之证明。因有此神刀护佑,又有长子重盛辅佐,朕之使魔才不得接近清盛……可恨,可恨啊!可恨朕有生之年里不得见吾仇敌尽入地狱!相模,相模!你们为何不速速前去,惑乱清盛之心,令他狂态萌发,作乱雅仁之朝,以解我心头之恨!”
伴随上皇震怒,天色忽然晦暗下来,愁云惨雾间隐有幽绿鬼火升起。上皇御衣变黑,面色赤红,髯张目吊,变作魔王怖相。贫僧亲眼得见,不禁胆战心惊。此时又有一怪鸟飞来,“啊”的一声俯伏于上皇面前,奏道:“陛下,后白河上皇日日念佛修行,吾辈无可趁之机;清盛因有节刀在,其子重盛又是海内闻名的忠义贤人,气数未尽,故吾辈尚不能惑乱清盛之心。然吾辈已布下陷阱,蛊惑清盛身边之人,盗取节刀。不出一十二年,待重盛殒命后,平家一门自然没落,届时将悉数葬身海底,后白河上皇也将饱尝颠沛流离之苦,再无宁日。请陛下放心!”
“哈哈哈,负我之人无一善终,朕将以魔道之恐怖重临国土!”崇德上皇闻言,抚掌大笑,然而脸上却现出痛苦之情,口中喷出火焰。狂风暴雨随之突然降临,山谷响应,草木崩摧。我心知上皇已背离人道,去佛土相距数万里,恐怕再难往生。然而忆及他当年作为君主时的宽厚模样,还是不禁欷歔,遂吟咏短歌一首,望其回心转意,歌曰:
君昔高卧白玉床,
今朝长眠奈若何?
此歌之意,在于死者无贫富贵贱之分,俱是一样结局。上皇闻听,果然面色稍缓,沉默不语。这时东方忽然响起一声炸雷,怪鸟惊起,催促上皇离去。上皇看我一眼,随即化作一道红光,重又进入土堆之中。鬼火渐渐消失,那怪鸟也不知所踪。我感到一阵心神动荡,睁开双目,却见四周寂然,草木松林并无变化,只是暮色已深,东方乍白。我虽道行浅薄,好在神智未失,便速速返回茅舍,潜心念佛,以抵御魔障。
翌日,我手录《金刚经》一卷,供奉于上皇陵前便下山离去。历经寒暑十载,于梦于醒时,都未曾再得见上皇一面。然京中传闻近年来,入道相国平清盛飞扬跋扈、胡作非为,平家子弟上行下效,目中无人,处处招惹嫉妒怨恨,恐非长久之相。此次返京,更是听闻“除却平家卿,不见云上人”这样的狂语,不禁让人心生忧虑……唉,倘若天下又将变乱,受苦最多的还是天下的黎民百姓!距离上皇所预言的大限还有两年,不知小松殿重盛大人能否逃过此劫。吾虽心知结局,却无力阻止,只能记录下这噩兆的前因后果,如有应验,望后世之人能为上皇修筑神社,例行祭扫,以平复上皇之怨,稍慰苦闷之灵。
二、无名武士
大人,大人冤枉啊大人!在下不过是一无名之辈,蒙源氏中纳言雅赖大人不弃,收为郎党,怎可能做出编织诳语,意图威胁平家之事?只是由于那个梦境实在太过怪异,在下才会耿耿于怀,忍不住和同僚说起,未承想会引起如此轩然大波……在下只是无心之失,绝无悖逆之意,大人用如此重刑苛责于我,实在是冤枉啊!
大人,非我斗胆造谣,但那个梦境……实在是非常诡异——虽是十几天前的事了,可至今想来,仍仿佛发生在眼前一般!那日我陪伴少主出门游玩,在山间纵马射鹿,放鹰逐兔,不觉玩了一天,人困马乏,回到役所就倒头睡下了。恍恍惚惚间,我看见一个身穿白衣,头扎双髻的童子推门进来,拉起我便往外走,口中道:“主公急召。”我感到自己不由自主地跟出门外,顷刻间就被一团云雾包围。云雾中间停着一辆白色镶金边的牛车,我以为是主人受法皇急召,便没多想,与往常一样跟上去走在牛车后面,担当护卫。车子始终在云雾中缓缓行进,我走了一会儿,感到有些不对劲儿——福原新都虽然比旧都狭小,但也不曾走过这么一段漫长的上坡陡路!我越走越觉得诧异,但身边的同僚们皆垂首不语,我也不好多问什么,只得跟着牛车一路大步前进。
大约走了半个时辰,牛车停在一座神社样的宏伟建筑前。这时一名身穿白色狩衣、头戴乌帽子的老者从车上走下,径直步入门内。我惊讶地发现这老人并非家主,甚至不是我认识的任何一位京中大人,但鬼使神差的,我仍然紧随他身后,亦步亦趋走进建筑中……大殿内已经有另外三位长者在其中等候。我跪坐在白衣老者身后,只见位于对首的,是一个身穿红衣、面色白净的俊美男子;位于老者两侧的,则是一名身穿藏青色朝服的老者和一名身穿杏黄的中年人。四人围坐在一起,似乎在争论什么。期间白衣老者和青衣老者严厉斥责了身穿红衣的美貌男子,男子似有惭色,很快起身退了出去。白衣老者见状,对同席的另外两人道:“先前赐予平家的节刀7,是时候交给伊豆国流人源赖朝了吧!”青衣老者随即接话:“只是代管个三十年,今后仍要交由我的孙儿们保管。”说罢相顾而笑。
我正听得五里雾中,忽然看见那穿杏黄的中年男子在向我微微招手,似乎是在示意我过去。我连忙膝行移到他身后,惴惴问道:“敢问诸位大人如何称呼,所议何事?”那男子笑笑,语气和蔼道:“刚才先行离去的,乃平家守护者严岛大明神;要把节刀赐予源赖朝的白衣长者,是源氏一族的族神八幡大菩萨;其后声称要让孙辈保管节刀的,是藤原氏的祖神春日大明神;而现在回答你问题的,乃武内大明神是也。”说罢,将手中的折扇一合,指了指位于大厅中央的一个锦盒。我循着他的扇子望去,只见锦盒中放着一把银鞘丝边、长约三尺的小长刀。然而不等我出声再问,只觉被人推了一把,身子立即从云端坠下,一惊而起,却发现自己仍身处役所之中,脚边同伴为了驱虫所点的线香,这才刚刚烧了一半。虽察觉只是黄粱一梦,仍不觉冷汗淋漓,心惊肉跳,仿佛适才真的是从高空中坠落一般。
大人,在下所言,句句是实!此梦虽然真切,但梦境毕竟是梦境,所见所闻皆为虚无缥缈之物,古往今来,无论是我朝还是震旦8,都未曾有过因梦治罪的先例。大人如何能够因一梦而降罪于我?啊……啊啊!你们要干什么?莫非真要因一梦而害我性命?啊啊,住手!冤枉啊……
呵呵,呵呵呵……我明白了,我所做的并不是普通的梦,平家……入道相国当年所受的节刀——武家霸权之象征,看来的确已经失落了,所以……所以你们才会如此担惊受怕,害怕世人知道真相,害怕诸大名闻风依附源氏,起来反抗……呵呵,咳!
可是……即使杀了我也是没用的!你们以为还可以继续掩人耳目吗?新都内都在谣传最近发生的种种异象:有硕鼠在御马寮的名马尾上做窝;入道相国百日见妖,庭院中砂石尽都化作骷髅现形……呵呵,哈哈哈!多行不义必自毙,尔等仗着祖辈往昔战功,外辱群臣,内欺圣上,之前更是火焚名刹三井寺,犯下滔天大罪,如今终于气数将尽,时运不济了么……呵呵,来不及了,列位神佛已经作出裁决,尔等就等着天罚降临吧!哈哈哈……呜……
三、泷口竞
自追随主公拥护高仓宫9举兵以来,已经过去了七日。虽只有短短七日光阴,但仿佛比度过七年还要漫长。这七日以来,我经历了诈降敌方、潜伏盗马、护主追驾、山门合议,又与众多英雄豪杰共赴宇治桥合战,手刃敌军无数。身为武士,此生已然无憾。如今虽兵败平等院,但我军威名已立,平家常年跋扈,积怨已深,天下人群起而讨伐之日必不久远!作为高仓宫叛逆全程的见证人,我便在此书中写下整个事件的经过,令后世之人有所了然,不至误信吾等是为私利谋反的草莽之辈。
吾名为渡边源三泷口竞10,吾主源氏三位入道赖政11,是有“除魔大将”之称的摄津守源赖光12的五代后裔。吾主自年轻时便弓马娴熟,文武双绝,先后参与平叛“保元之乱”、“平治之乱”13,后又担纲天皇御宇守卫,先后射下作乱皇宫的巨鸟妖怪,可谓战功赫赫、声名远扬。如今出家修持,已是七十五岁高龄,人称三位入道公。然而对于如此功高位重的老臣,平家竟不知礼敬,相反仗着朝中势力,几次三番欺辱吾主,实在是令人难以忍耐。
事情的起因源于吾主三位入道的长子,伊豆守仲纲所钟爱的一匹宝马。仲纲大人嗜好骑射,爱马成痴,此匹宝马名为“木下”,鹿毛健足,神骏无双,即便是在大人悉心收集的一众名驹之中,也是无出其右的佼佼者。仲纲大人对它爱护有加,轻易不示人,有时甚至亲自饲喂梳洗,视若性命一般。对于伊豆守爱马的痴名,天下人早有耳闻。当年仲纲大人因护卫内苑有功,入道相国平清盛的已故长子,小松内大臣平重盛还特意赠送给仲纲大人一匹名驹。内大臣尚在时,平家子弟虽有傲态,但不至过分,君臣和睦,四海升平,如今想来,真恍若幻梦一般。
内大臣去世后,其胞弟平宗盛闻悉仲纲大人有宝马“木下”,便三番五次派人或来信向伊豆守索要。吾主三位入道公权衡轻重,将仲纲大人唤去,劝道:“即便是黄金之马,平家人想要我们也保不住,还是在惹怒宗盛前将马送给他们吧。”仲纲大人无可奈何,只得挥泪与爱马作别,又特意作和歌一首,嘱咐家臣连同宝马一起送往平家,以期平宗盛能善待“木下”,歌曰:
吾爱骥骏如吾影,怜之惜之难分离。
然而马与和歌俱送往平家府上后,平宗盛却不按礼仪回一首返歌,而是叫来家臣同僚,一起观赏“木下”,并且嚣张道:“果然是匹好马,难怪仲纲舍不得,嘿嘿,既然如此,就把它改名为‘仲纲’好了!”说罢,竟命人在马身上烙下“仲纲”二字。凡有客人来请求观赏名马,宗盛那厮便口呼:“将‘仲纲’那畜生拉出来!”如此无礼张狂,真是稀世罕见!而其与小松内大臣又实为血亲兄弟,同胞手足却有如云泥之别,更是让人费解。
此话后来先后传入伊豆守和三位入道公耳中,伊豆守怜马不堪,又身受奇耻大辱,既恨又恼,当即披挂上马,提着弓箭便要前往平家人所在的六波罗府邸讨要说法。三位入道闻之也是勃然变色,但仍旧劝下了仲纲大人:“平家人得意忘形,认为天下人尽可任其践踏,这等屈辱倘若不报,老夫也算是枉活于世了!然而平家今日尚有入道相国主局,对法皇天皇还算恭顺,我们尚无缘由起兵,还是权且隐忍一时,等待时机吧。”
至治承三年年末,入道相国忽然大兴风雨,下令自关白殿14以下、太政大臣、殿上人、公卿等四十三人,悉数停职,紧闭家中;不日后,将原关白殿、太政大臣流放,让自己的子孙顶替位置,填补空缺。到了治承四年,更是幽禁后白河法皇,逼迫高仓天皇退位,立平清盛之女、建礼门院所生之子为帝,是为安德天皇。彼时安德天皇才刚满三岁,政权自然由入道相国一手把持。平清盛贵为国丈,如今又是天皇的外祖父,平家一门更加肆无忌惮,朝中内外,几乎无一不是平家的势力与爪牙;对于政见不合者,轻则远流,重则诛杀。如此外戚专权,无视皇家尊上,肆意妄为之举,不可谓不是骇人听闻了!
三位入道公见时机成熟,便准备拥立后白河法皇第二皇子,时年三十岁的以仁王高仓宫为主公,举旗号召天下起兵,讨伐倒行逆施的平氏一族。不料风声走漏,平家先下手为强,派遣重兵前往王府,搜捕高仓宫。高仓宫在侍卫的掩护下,男扮女装逃出王府,连夜出奔,幸得逃脱。历经艰难跋涉来到三井寺中,受到众僧的款待。三井寺众僧同情高仓宫遭遇,又怨恨平家专权,搅得天下不宁,遂致牒北都山门延历寺、南都奈良兴福寺,请求僧兵支援,共讨平家大逆。延历寺被入道相国小惠收买,闭门不见;南都奈良答应起兵驰援。三井寺内,僧众齐集,与三位入道公召集的兵马合为一处,整军宇治桥附近,准备撤往奈良。
起兵一事由于仓促,故而很多状况思虑不及,主公急往宇治,期间竟忘了派人来通知在下一同撤离。竞虽遭遗落,但报主之心不熄。平宗盛派人来劝降在下,在下假意归降,此后夙夜恭谨,随侍平宗盛,渐渐得到其信任,后又以战马被盗为由,向宗盛请求赐马,作为先锋疾驰三井寺,争取头功。宗盛果然上当,赐我名马“煖廷”,嘱我早立战功。我骑上“煖廷”,藏好妻儿,一把火烧掉家宅,便义无反顾地直奔宇治川而去。
在三井寺中,我赶上大军,得以与主公会合,伊豆守也在其中。我献上胯下所骑“煖廷”,对仲纲大人道:“伊豆守殿的‘木下’虽难以夺回,但我夺来了宗盛的‘煖廷’,现在就进呈给主公。”伊豆守与三位入道公闻言大悦,命人将“煖廷”的马尾和鬃毛剪去,又依样烙上“宗盛”二字,于夜间放归六波罗。真想看看平宗盛那副小人得志的鄙薄嘴脸,见到“煖廷”时会是怎样的表情。
于六波罗诈降期间,竞还另得一宝——非我有意夸功,但此宝相比“煖廷”有过之无不及。相传入道相国早年因重修高野山大塔与严岛神社有功,梦见严岛大明神授予宝刀,醒来后果见一把银色小长刀置于枕边。因此宝刀相佑,平家才得以平步青云,坐拥天下之势。据闻此刀入道相国曾打算传于重盛大人,重盛死后,便只得交由宗盛保管。吾入宗盛府上随侍,一则为伺机替主公雪耻,一则是为了盗出这把宝刀!
自投靠宗盛后,我便时时留意他的起居行动,并主动恳请府内值夜卫尉一职,于夜间留在宗盛卧室外值守。功夫不负有心人,在连续值守三夜后,我终于发现宗盛在枕中藏有一个锦匣。待无人时,我潜入其中,打开锦匣,只见里面是一把黑柄银鞘的华丽短刀。刀鞘外还裹着一层织锦,看起来分外贵重。我料想这便是平家时代相传的宝刀无疑,便藏于怀内,将锦匣原样放回,当天便向宗盛请求赐马,连夜奔回主公身边。
追至三井寺后,我将宝刀献给主公,三位入道公果然精神大振,接过宝刀反复摩挲,将其小心地收入怀中,道:“竞,你不愧是我的心腹家臣,万里无一的勇士!且不说你是如何运用智谋,从平家盗出此宝,单是能将这号令天下的武家重宝献于主公的忠义之心,便是万金也难以换来的!有了这把宝刀,不愁我军打不了胜仗!哈哈,平清盛,你的好日子总算到头了,接下来便是我源氏三位赖政的天下了!”
得到宝刀后,三位入道公放弃了撤往奈良的决定,而是在宇治桥附近的平等院内扎营,等待平家大军到来。五月二十三日中午,平家大军三万八千余骑,翻越木幡山,杀奔宇治桥头。三位入道公命人将宇治桥的桥板拆掉,两军隔河相峙,战马嘶鸣,杀声震天。平家见近取不得,便命弓手上前,朝着主公和伊豆守所在的本阵位置放箭。我方的武士五智院但马见状拍马上前,抡起大长刀将乱箭纷纷斩落,待连珠箭稍歇,五智院退回本阵,仅战马非要害处中了一箭,浑身则毫发无伤。平家武士见此景大为惊异,称其为“斩箭但马”。
乱世时代,豪杰辈出。见平家人迟迟不敢进军,众僧兵中走出一人,自报姓名道:“吾乃三井寺堂众净妙房明秀,出家之人,本不该滥开杀戒,然平家欺君罔上作乱朝纲,如今又对皇家贵胄刀剑相向。此等恶行,相信即便神佛也不会坐视不理!我今日便代神佛讨伐尔等逆贼,不服气的尽管上来,较量较量!”语罢挺身持弓,傲然而视。
净妙房是三井寺中有名的神射手,平家武士久闻他箭无虚发,此刻出于忌惮,无人敢率先上前。净妙房连喊三遍,见无人出列应战,便大吼一声发箭如雨,其背负的二十四支黑羽箭,接连射死十二人,伤十一人,只剩最后一支箭时,净妙房甩掉弓箭,脱下鞋袜,赤足踩上宇治桥没有桥板的桁粱,挥舞着大长刀向对面的敌兵冲去。桁粱既滑且窄,下面河水奔流汹涌,瞧一眼都令人目眩。然而净妙房却如履平地一般,连劈带砍,击杀五敌。在砍翻第六人时,大长刀劈中硬甲,从中间一折两段。他随即丢掉大长刀,拔出太刀再战。刀影翻飞,顷刻又毙八人,砍第九人时太刀又折,净妙房竟拔出腰间仅剩的短刀,与敌军近身肉搏!三井寺中竟有本领如此高强的法师,实在是让人钦佩不已。
见净妙房入阵连毙数十人,已立头功,众武士与僧兵纷纷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三井寺中还有一名唤作一来的法师,勇力不逊净妙房,此时见净妙房手持短刀与敌众搏击,刀短势穷,不由心急如焚。然而桁粱狭窄,一来法师绕不过净妙房,又无法上前帮忙,情急之下伸手按在净妙房肩上,借力跃起,跳到中间,道声:“借过,净妙房。”便用大长刀与十五名平家武士战在一起,连砍数人,终因寡不敌众,当场战死。净妙房却得以获得喘息之机,负伤撤回。于阵后验伤时,净妙房铠甲上的箭孔刀痕竟多达六十三处,其中洞穿五处,所幸皆无大碍。净妙房自己简单处理了伤口,自知无法再战,便换上僧衣,折弓为杖,口诵佛号,自往奈良去了。众人见状,无不叹服。
众僧兵及武士为净妙房和一来法师所激,纷纷效仿,站在桥桁上阻击敌军。战死的滚落河中,后来者便又紧随其后,奋勇争先,个个居上。宇治桥久攻不下,平家却损兵折将。正当主公以为首战即将如此告捷时,位于侧后方的平等院方向忽然传来喊杀之声——原来平家阵中一员智将足立又太郎见两军僵持不下,如此下去待奈良援兵赶到,绝无胜算,因而率领三百余骑绕行至宇治川下游,冒险泅渡。在其冷静沉着的指挥下,三百余骑最终得以过河,无一被冲走,随即迂回到我军后方,杀入平等院中。
我军腹背受敌,阵型立刻变乱。主公担心留在平等院中的高仓宫安危,连忙策马回救。阵前失去主将指挥,顿时失势,平家大军见机立刻射退桥上众人,命士兵拆了附近民宅,铺上桥板,又有武士仿效足立又太郎之举,骑马强渡宇治川,虽因不谙水性,被冲走了数百骑,但二万八千余骑人马,大部分还是得以上岸。大军登陆,势不可挡,我军一下陷入被动之中。战况逆转,主公自平等院内寻得高仓宫,搀扶上马,告别道:“今日寡不敌众,情势难料,恐怕是要与殿下永诀了。殿下请自保重,可速速前往奈良,集结援军,或有可能逆转形势,东山再起!”高仓宫呜咽纵马,逃离平等院,向奈良奔去。主公则与家将们留下断后,开弓放矢,掩护高仓宫。
平等院内之战况,不可谓不是惨烈异常!主公次子大夫判官兼纲、养子六条藏人仲家及其子仲光先后阵亡;伊豆守仲纲伤重,切腹自裁;此时从后方又传噩耗:高仓宫被绕过平等院追击的平家武士赶上,中箭落马,已被斩首。追随其鞍前马后的三十余名当世英雄——鬼佐渡、荒土佐、金光院六天狗等,悉数战死。
主公闻报,知大势已去,绝望中退入后苑,准备自裁。他唤来我与亲信家臣渡边长七唱,作为介错人,叹道:“吾为雪耻而立志,为重振朝纲而起兵,有高仓宫之声望,尔等之忠心,又得了‘武家之天下’宝刀,为何还是会在此处败亡呢?唉,难道严岛大明神所赐之刀,真的只会保佑平家子孙吗?”说罢拔出贴身的宝刀,引刀自尽。不料刀锋出鞘,触及皮肉,竟无丝毫损伤。主公大惊,举刀查看,原来此刀看似精美,实则是在刀身上贴有一层银箔,而银箔下面只是一把木刀!
“泷口竞,你……”见“宝刀”转眼之间变为木刀,渡边长七唱立刻拔刀,怒目相我,以为是我调换宝刀私自藏匿,反而害了主公。我正百口莫辩之际,主公却忽然苦笑起来,阻止了长七唱:“我听说清盛的父亲平忠盛为官时,曾因受宠而遭众卿嫉妒,甚至有遭殿上暗杀之忧。为了吓退百官又不冒犯宫讳,忠盛做了把贴银箔的木刀假以防身。忠盛死后,平家子孙将此刀作为护佑平安的镇物,想来便是它了……呵呵,竞,你对我的忠心我一时一刻都未曾有过怀疑,只是这一次……是时运不济,我源氏三位入道赖政的劫数到来,如此而已。”
吾闻主公之言,简直肝肠寸断,痛不欲生。原本作为家臣,因误盗“宝刀”而至主公败亡,已是万死不辞之重罪,如今却还要依靠主公之言洗脱污名,还证清白,更是令在下愧不能当。以至于手不能握刀,泪无法止溢。主公临行前高声诵佛十遍,作辞世歌一首,歌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