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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午时,皇帝在正得殿用膳。金福公公把福云殿听来的消息转瞬就与他说了,“瞧不出谢才人嘴皮这么利,趾高气扬的许才人灰头土脸就回去了。”
    金福公公本以为这话能逗趣,没想到萧慎却是把脸一沉:“朕见玉华宫的宫人行事懒散,上次就命你把人换了。这都几日了,还没办好?什么阿猫阿狗都往里放。”
    “陛下容禀。”金福公公没讨到巧,反而得了个冷脸。这位主子在福云殿的时候春风满面,离了那,脾气也越发古怪了。他倒乖觉,即刻跪下请罪,“福云殿偷奸耍滑的宫人可以换的轻巧,但要把整个玉华宫的人都换了,那动静未免太大。必会惊动太后她老人家,小的没那个胆呀。”他做出一脸苦瓜相。
    可萧慎一点也不买他的帐,“朕以为,朕宫里的管事公公,总该有几分真本事。”
    “就算如陛下所说,将宫人全换了。但其他宫里的娘娘去福云殿拜访,于情于理也不能拦的。”谢才人不可能一辈子呆在玉华宫里不与外人接触,隐隐猜到主子想法的金福公公说。
    “那先把玉华宫主殿的人置换了。”萧慎皱眉说道。他不喜欢谢锦言多接触外人。
    金福公公一凛,肃然领命了。
    做事总是绊手绊脚,完全不能凭自己的心意来。萧慎没了胃口,挥手命人把席面撤了,自己负手去了书房练字,也没让太多人在眼前晃,只留下了一个侍弄笔墨的小太监研磨。
    等他写完一首词,重新拿了张纸,落笔写下一个“明”字的时候。小太监便低声说道:“陛下,那人怕是快不行了。可要请医救治?”
    笔锋一转,最后一个字硬生生带了几分凌厉。萧慎把笔一搁,手指搓着指尖上的墨迹,轻描淡写道:“给他个痛快吧。”
    他洗净了手,小太监递过巾帕,他边缓缓擦干水迹,边轻声道:“别忘了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朕的母后,记住……最后一步了,不要露了痕迹。”小太监垂首告退。
    上午还是阳光明媚,到了午后,天气陡然一变,不知从哪飘来的乌云沉甸甸地压下,颇有山雨欲来之势。
    少顷,豆大的雨珠捶打着瓦片,发出稀里哗啦的声响。萧慎站在窗前,也不许人关窗遮蔽风雨,负手望着雨幕,面色沉沉,不知在想着什么。底下的人不敢打扰,只静静的侍立在旁。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工夫,一个略面熟的太监进了屋,向皇帝低低嘀咕几句,才打破一室寂静。
    “……他想见朕?”萧慎眉一挑,露出几分诧异。
    “那人是这么说的。”报信的太监长着一张普普通通的圆脸,属于丢在人堆里就找不出来那种。就连他的姿态,略微弓着身,嘴角为了讨喜一直往上翘着,也和一般的太监没甚差别。
    大雨天,在耳房正和手底下人说着话的金福公公得知皇上要去外头,还不让他跟着,不由心存疑惑。等到了门口候着,皇帝还未出来,迎面瞥见那个普通太监,他心里掂量了下,笑着上前招呼道:“这不是双喜嘛,最近在哪当差呀?可是好久没见着了。”
    双喜回他个笑脸,一脸和和气气的模样:“小的就管管新进的小太监,做个小管事。比不得公公您有福气。”
    “那今儿你找圣上是为哪般?”金福公公好奇地问。他没指望双喜照实说了,露个话尾给他,也好让人心里有底。
    “都是为皇上办事,小的只管听差,具体是什么事,还真一概不知。”双喜诚恳地说完,抬眼看了下天色,眉头紧锁着,再看金福公公,脸色已经带了歉意地笑,“这雨越下越大,但差事不能耽搁,公公容我告辞了。”
    “没事没事,你忙你的去吧。”金福公公笑容不变,等人走远了,才暗暗啐了口。
    雨不停的下着,地面被打得湿滑,皇帝兴致却不错。穿着木履,移驾到了靠北边宫墙的一处观景亭,赏景去了。
    斗大的石室内,没有窗户,只有一扇石门可供通过。因不见天光,桌上红烛日夜烧着,也总透出一股晦暗不明来。屋里的气味也并不好闻,一踏入其中,迎面而来浑浊的空气,混着新点燃的熏香,说不出的古怪。
    萧慎独自一人进了屋,也不理会床上躺着的人,先环视一周,自顾自寻了凳子坐下。
    “你来了。”床上的人裹在被褥当中,脸颊消瘦,但一双眼却惊人的亮,他气息微弱,说话的语调十分含糊,“我就想你一定会来,我手里还有你想要的东西。”说完长句,他力有未逮,喘息数下,才接着道,“只要你答应我的条件,我便把东西给你。”
    萧慎平静地看着他:“你果然是病糊涂了。你以为我要是没掌握你手中的东西,能让你安稳地躺在这,一趟就是数月?”
    “你……怎么会知道的?我不信!”
    “哈哈哈。”萧慎凑近他,见他面容槁枯,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心中只感快意,“当然是你亲口告诉我的!”那时眼前这人也一样这般伤重不治,缠绵病痛间的话,他也尽信了。但姓王的那个贱人生了皇子之后,他的母亲谢太后和他的同胞兄弟,却联合起来欲置他于死地。
    “你既……已知道,为何还留我数月?不怕事情败露吗……”
    “一刀结果了你,你又怎能享受这病痛加身的苦楚?”萧慎笑道,“本来我最近心情不错,想让你平平静静的早登极乐。你却偏偏要求见我。”
    床上的人面容灰白,闭上双眼,默然不语。
    萧慎不以为意,徐徐道:“朕是来告诉你,昱王的死讯也该传回京里了,毕竟那位未过门的昱王妃,她的老父亲可急着给她找下家。哦,对了。王氏生了位公主。母后亲口给她取了个名。朕会好好养着这位安平公主的,你可以安心的去。”
    红烛燃了一截,烛台上滑落的斑斑点点,宛如泪痕。随着石门关上,熏香被人熄灭,屋内的浊气慢慢溢出。床上人睁开眼,他能闻见那味,年幼的时候,他守在父亲的病榻前闻到就是这味。骤然病发的父亲去前已辩不清楚诸人,只有他听了父亲的临终遗言,当时又是欢喜又是惧怕,以至于忽略了这股味道。
    现在他知道了,这不是什么药味染就的苦味,而是……将死之人身上的腐朽之气。
    他的目光缓缓移向石门,以前他竟没有发现,同胞的兄弟与他那般相像。眼前浮现久远的记忆,小小的他偎依在母亲的怀里,而他的兄弟只能在一旁看着,当时的他,迎着那道艳羡的目光,似乎是……十分得意的吧。
    这种得意,维持了十几年。
    没想到,风水轮流转。
    晚间雨势减小,萧慎回了玉华宫,已是掌灯时分。
    外面一片灰暗,宫室灯火通明,谢锦言坐在灯下,拿着一本游记津津有味地看着。一场大雨,把燥意都散尽了,她倒十分欢喜。
    见萧慎归来,她忙放下书本迎了上去,浅笑道:“你今儿有口福了。早晨我采了新鲜的槐花,让灶上拿去做槐花包子、槐花饼。可巧刚晒好天就变了。”
    萧慎听她絮絮说些家常闲话,面上也浮现笑意:“今儿我回来得晚了,下次你不用等我,自己吃吧。”
    “也没多晚。”谢锦言拉过他袖子,发现他身上隐隐一股潮气,“衣袖都湿了,快去换下来,然后咱们吃饭。”
    他柔柔应了声“好”,眉梢眼底温软一片。
    ☆、第26章 明珠
    用过饭,两人坐在软榻上边说话边下棋,自从萧慎教会了谢锦言下棋,这就成了他们共同的消遣了。谢锦言捏着棋子一心两用,试探得问萧慎的喜好,想问出点什么东西,送礼也好有迹可循。不专心的后果让棋艺不佳的她,更是频频出错。也亏得萧慎能忍耐住,一本正经地跟她下棋。
    不过他似乎也有些分心,谢锦言和他说了半天,发现他虽时不时的“嗯”一声,其实根本没认真听清她说的啥。
    “算了,不下了。”她说。
    萧慎疑惑地看向她。
    她指着棋盘上错落的棋子说:“我早输给你了。”
    “下次我让你十子。”萧慎的嗓音温和。
    最后还是他赢。谢锦言问他:“阿慎很喜欢下棋吗?”跟她棋艺这么烂的人也能玩上这么多天。
    见她是真没心思继续玩下去,他也倦了,命人把棋盘撤了下去,准备梳洗。放松下来后,他眉宇间透出一股疲态,对于她的问题,只是淡淡道:“一般吧。”
    谢锦言手痒痒地想帮他抚平眉间的褶皱,但他人清醒着,她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便没动,犹不死心地问他:“那你喜欢什么?”
    我喜欢你……萧慎看着她,低低地笑:“我也不知道我喜欢什么。”
    谢锦言不言语了,坐到镜台前拆了首饰,一头青丝披散在后背,她的头发养得好,梳繁复的发髻也不像别人那样需要用义髻。红绣垂下眼,极有耐心一小束一小束给她梳通。
    时下女子嫁了人都会把头发挽起,不像少女时垂落下来。丝发披两肩的样子,总是给夫君看的。
    萧慎目不转睛地看着,心里那些负面情绪一点点褪去。
    夜慢慢深了,室内散发着若有似无的馨香,是今天新采来的鲜花。谢锦言不喜欢屋里整日熏着香,偏爱这种自然的香味,白日开了窗子,任风一吹,清香萦绕整间屋子。她尤爱靠在美人榻上看看书,看累了就躺下小憩一会儿,然后等他回来,与他说说话,最后两人一块入睡。
    萧慎想着她平时的小习惯,手指有意无意拂过她的发丝。床前的宫灯爆了个火花,一下子熄灭了,大约是掌灯的宫女粗心忘了添灯油。没了光线,听力就更加敏锐了。身边只有一个人平稳的呼吸声,过了好些天,她从开始的缩在一角,慢慢舒展了身子,愿意靠着他睡了。
    就像这样蜷缩在他怀里,小小的一团,又香又软,他一伸手能把她整个人圈住。她已经慢慢习惯他,可以在他怀里毫无防备地安睡。萧慎挪了挪身子,与她靠得更近。轻轻亲吻她的脸颊,一下又一下,直到感觉一阵困意卷来,他终是睡着了。
    这夜,他睡得无比香甜,连梦都没有做一个。
    慈安宫的谢太后却睡得不太好。突然变了天,她身上酸痛,躺下来如何睡得着?又请太医开了方子,折腾了大半夜才睡下,好不容易睡了个囫囵觉,起来身上越发不舒坦了,可能真是受了凉。萧慎上早朝的时候,便听说谢太后受凉发了热,今日不来上朝了。
    于是他第一次“独当一面”处理朝政。
    谢太后不放心,使唤人去前面听着,有什么紧要之事就回来报她。毕竟是以孝义治国的大齐朝,下了朝萧慎就过来探病。
    那时候一屋子莺莺燕燕都在床前侍疾。其实说是侍疾也不可能真的让这些贵妇们动手做煎药一类的粗活。除了淑妃捧着药碗喂了两口药,其他人不过陪着说说话。
    不说谢太后平时就不爱与她们聊天,病了精神不济,更说不上话了。淑妃便说这有她就够了,其余诸人各自回宫歇着吧。众妃知道太后病了,皇帝肯定要过来看望,如何肯轻易离去,异口同声道不好劳烦淑妃一个人,坐下就不肯挪动了。李贤妃倒是想走,但见众人都留了下来,她也就乐得随大流看热闹。
    听到太监的唱喏声,众妃敛衽而拜,行完礼都下意识理了理鬓发。因今日太后病了,大家极有默契穿的素雅,夏日里看着倒颇赏心悦目。她们的目光不约而同扫过皇帝,可是有几日没见着人了。
    淑妃走到最前,熟络地道:“姑母吃了药,刚还在念叨表哥,不想这就来了。”她为了表现亲热,特意在人前唤了私下的称呼。
    萧慎对她略一点头,问:“太医是怎么说的?”
    “姑母不过是年纪大了,身子不如从前,对症吃了药,将养几日也就好了。”淑妃说完,见他面色缓和了些,心下一松,“妾身会细心照看的。”
    “那朕进去瞧瞧。”萧慎踏步进了内室。刚才没得他正眼的许昭仪斜睨淑妃的侧影,哼了一声,又回首矜持得坐了下来。
    她派遣去教训谢锦言的三人被人家三言两语就吓回来了,这事没多久就传遍宫闱。她除了恼那几个蠢材,剩下的都是对谢氏姐妹的不满了。仗着是太后娘家的侄女,先后独占皇上。一点贤德也无,等谢家这棵大树倒了,看她们还能横到几时?她已经将宫中最近的情势书与父亲,相信不日便会有结果。
    王婕妤低眉顺眼地坐在那里,盯着桌上的茶点,也不知心思飘到哪去了。
    过了一会儿,皇帝从里头出来,打量过殿中几人,目光落在略显丰腴的王婕妤身上,突然说道:“朕许久没去见安平了,听闻她的身子已经大有起色了?”
    得他垂询,王婕妤一喜:“回陛下,安平现在已经长得白白胖胖,和先前大不相同了。陛下若得空可去看看,共叙天伦。”
    只知吃睡的婴儿,什么都不懂,还能说出花来。淑妃心里不满,但她没能生下一儿半女,现在还把指望放在堂妹身上,嘴唇动了动,到底没出声。
    许昭仪轻笑,“王妹妹会养孩子,上回我也见着了安平,跟小猫一样娇娇弱弱,十分惹人怜爱。真是让人好生羡慕。”她说完,还含怨含嗔地看了萧慎一眼。
    萧慎不接她的话头,对众人笑道:“早早就过来请安又一直守到现在,你们有心了。母后已经睡下,你们都各自回宫吧,晚些再来探望。”又不是重病,人都在守在这,也不嫌挤得慌。
    众人应诺。王婕妤好不容易见了皇上一面,又听皇上主动问起安平,结果被许昭仪横插一杠子,眼睁睁看着机会溜走,不由憋气。原先还与许昭仪有几分同仇敌忾之心不自觉就消散了。
    晚膳前皇帝又到了慈安宫,谢太后精神不错,众妃早早的来了,围绕着她说话。
    一进屋就听见欢声笑语。
    “看见母后大安,朕也就放心了。”萧慎坐下笑吟吟地说。
    “今天人难得都齐了,皇上留下来用过饭再走吧。”谢太后
    萧慎应下了。
    经过一病,谢太后眼角的纹路又加深了些。青春这东西,地位再尊崇也是买不来的。偏她心系大权,不肯宽心做个富贵闲人。
    眼前一屋子陪着她逗趣解闷的人,又有几个人是真心的?萧慎如此想着,嘴角噙着微笑用完了夕食。
    戏散人也该走了,萧慎温和地对淑妃说:“听说你在慈安宫照顾了母后一整天,既然母后已无大碍,你今晚别辛劳了,朕陪你回栖梧殿去。”
    众人神色不一,淑妃浅浅笑着:“都是我应该做的。”
    到了门口,萧慎说乘着月色下轿走一走。栖梧殿种满了梅花,是皇帝为了迎合淑妃的喜好特意种的。初入宫那一年,香飘满院,皇帝常常陪着她赏景,一直是淑妃心中最甜蜜的记忆。虽现在不是花开的季节,但两人这样相携走着,让淑妃生出了一种回到往昔的错觉,她回想起旧日的浓情蜜意,看萧慎的目光温柔得似乎能掐出水来。
    进了大殿,她就想扑进萧慎怀里,一诉衷肠。
    被人下意识地避开。淑妃又疑惑又委屈:“表哥?”
    萧慎看着她身后,平静地说:“起来吧。”
    淑妃转过身才发现她殿中有一位不请自来的客人,刚才情绪激动,竟没有发现。她立即恢复了端庄的样子,“柳妹妹怎么来了?”
    柳昭然娇笑道:“姐姐忘啦?你昨天约了我,今天妹妹是来赴约的。”
    淑妃不自在地抚了抚鬓角,勉强笑道:“我宫中的宫人没告诉你,我去太后那侍疾了吗?”
    柳昭然干脆地点头道:“姐姐孝心可嘉,昭然也怕你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如果走了,你回来见不着妹妹,岂不是妹妹失约了吗?所以就想等一等。”结果等来了皇上,也算运气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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