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灯下,三皇子面容消瘦,才十五岁的少年,却像是老了。他身边的五公主明显眼睛红肿。人们见此情景,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平常的信口寒暄显得不合时宜了。
五公主看到了拉着苏传雅的沈汶,两个人唇边都带了些点心渣子,可见是刚刚吃了东西。想到宫中的母亲,一口吃的也咽不下去,就红了眼睛,伸手从头上拔下了一支镶着珍珠的头钗,递给沈汶,带了哭腔说:“妹妹拿着这个,姐姐好不容易见你一次,总要给个珠子……”
这次,没等沈毅说话,沈汶就伸手接了过来,孩子气地说:“谢谢姐姐了。珠子可是好东西,我想要很多很多的……”
沈湘气愤地看沈汶:“你……”
沈毅也皱眉了:“小妹……”
沈汶瞪着眼睛说:“是婉娘姐姐说的,她说把珠子研了粉,往脸上敷着可以变得更好看。吃了也可以,珠子粉粘着脏东西,拉……”
沈湘低声喝道:“闭嘴!你还想把这珠子研粉?!这是五公主的礼物,还回去!”
沈汶惊恐地闭了嘴,眼睛又满了泪水,紧握着钗子,万般不愿地递还给五公主。
三皇子心中一动,人说珍珠明目排毒……
五公主却无知无觉地说:“妹妹拿着吧,就是研了粉也没事,那珠子也不大……”
沈汶马上收了手,眼泪也没了,说道:“多谢公主姐姐。可是,大珠子研粉才好呀,姐姐下回要戴个有大珠子的……”
沈毅也不好意思了,对三皇子和五公主行礼道:“小妹无知,万望恕过。”
三皇子有点心不在焉地说:“大公子不必客气,沈二小姐天真无邪,正是可爱的年纪。”
张允铭仔细看了沈汶一眼,沈汶正低头摆弄着那支钗子,用手指拨动着钗子头上的几颗珍珠,看那意思真的是想把珠子掰下来。这只是个八岁的有点傻的女孩子……
张允铭晃了下头,摈弃了心中古怪的感觉,笑着对三皇子行礼道:“家母要吾等早归,我先带着妹妹们告辞了。”说完就示意张家众人与他一同行礼。
张允锦还没同沈湘说上几句话,神色有些黯然地跟着张允铭行礼告别。
沈毅也不挽留,让护卫让开,张允铭带着张允锦等人刚刚走出护卫圈,街上几个人走过来,其中一个少年一伸腿,似乎是无意间,把正回头客套作别的张允铭绊了个踉跄,张允铭晃了几步,还是一下子跌倒在地。
沈汶知道他练武,觉得他的跌倒是故意的,可周围的家人忙上前搀扶,张允锦都过去连声问:“兄长,可是受了伤?”
众人看得分明,有护卫大声喝道:“好无礼!”
那个少年回头,异常俊美的脸上带着傲慢和愤怒,语带轻蔑地说:“自己不看路,还赖别人?!你们敢怎么样?!想打架?!”
这明显是在挑衅,当着镇北侯府的面欺负镇北侯府的朋友,沈毅和沈坚对看一眼,手抚上了腰间的剑柄。
张允铭挣扎着起身,笑着拍打着衣服说:“无妨事无妨事,是我不小心,无关这位小哥,诸位不必费心。”
那个少年哼了一声,转身走了,他后面的几个人无声地对众人作了好几个揖,跟着跑了。
张允锦问张允铭道:“哥哥真的没事?”
张允铭笑着说:“真没事,真没事,我们走吧。”向沈毅等人又行了礼,说了多谢,领着人们匆忙走了。
沈毅看着他们的背影摇头,沈卓低声说:“张大公子怎么这么窝囊?”
沈汶却认出那个少年就是前一年灯街上前来撞了张允铭的人,明显是又来向张允铭找茬的人。一年不见,那个少年身量高了许多,长得愈加英俊了。
三皇子也慢慢叹了口气,收回了目光,看了看周围,沈毅使了个眼色,几个孩子围在了三皇子身边,把他和护卫又分开了,连沈汶都被沈湘扯着站了过去。
三皇子低声对沈毅说:“我母妃病重,宫里的御医都查不出是什么病,你有没有认识的好郎中?”
沈毅点头:“给我母亲看病的施和霖还有他的徒弟段增,十分不错。只是,他们是平民,大概进不了宫。”
三皇子摇头说:“也不是为了让人进宫去,我只想把情况说说,问问郎中可能是什么病,能用什么药。”
沈毅皱着眉说:“他们五日后要去我府中……”
三皇子再次摇头:“我现在不能去你们府上。”他隐约听人议论,说皇上不喜镇北侯府。这时母亲病着,不该让皇上生气。
沈湘忽然说道:“他们也会去苏婉娘的母亲那里。”她看沈汶:“他们何时会去?”
沈汶一副怯懦的样子回答道:“自然是在同一天啦,我也不知道早晚……”
沈毅对沈卓说:“你到宫门接了三皇子,一起去。”
三皇子说:“也不用到宫门处……”他思索着。
沈卓说:“那就到前面的观弈阁吧,五日后,我从早上就去那里看棋局。”
三皇子点头说:“就这么定了,我也去看棋。那我们就回宫了。”
沈毅等人行礼告别,三皇子带了五公主也不看灯了,往灯市外走了。
沈汶猜测三皇子大概是借着带着五公主看灯的理由,一直在这里等着他们,想托沈毅找郎中问问。
听来,陈贵妃病得不轻,自己已经示警了,可三皇子竟说连御医都看不出来陈贵妃得了什么病。把御医掌握在手的人,非皇后莫属了。而能让陈贵妃病成这样,皇帝肯定也默许了。这样一来,宫中谁还是陈贵妃的心腹?谁还能救陈贵妃?这些,她都一无所知。
沈汶现在意识到,无论她读了多少有关这个时代的资料,她永远也不会了解所有的细稍末节。而决定了人的命运的,往往是细稍末节。
如果陈贵妃死了,三皇子还是个少年,与皇帝也不会太亲近,太子少了一个对手,势力强了一分,又能集中精力来对付侯府了。
沈汶情绪低落了,拉着苏传雅,跟着对她横眉冷对的沈湘,继续在灯市街上晃荡,等着苏婉娘回来。?
☆、再试
? 四皇子听说镇北侯府上下都去看灯,就也上车到了灯市。
他后来又去了一两次侯府看苏婉娘,但每次都只看见了个戴着帽子的身影。而且,这段日子,苏婉娘都不出府了,只有护卫来回接送她那个弟弟。
有了这个见面的机会,他是不会错过的。他的车早就远远地跟着侯府的车队。见侯府的人都下车了,他也让丁内侍扶着他下了车,一瘸一拐地远远地跟着那帮护卫,希望能偶尔看见苏婉娘不戴帽子的样子。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苏婉娘竟然离开了那些人,独自一人走开了!四皇子扶着丁内侍的手,在后面跟上,心中激战是不是对苏婉娘打招呼。可苏婉娘步履太快,四皇子瘸着腿怎么也追不上,远远地看着苏婉娘进了观弈阁。
苏婉娘走进观弈阁,她的心在狂跳,脸色都有些苍白。
她刚要向一个伙计询问东主在哪里,一个坐在门口附近的人站起来,走过她的身边低声说:“跟着我。”转身出了观弈阁的大门。
苏婉娘认出这人正是季文昭,就等了片刻,然后也离开了观弈阁。到了大街上,季文昭不紧不慢地走,苏婉娘跟着,七转八拐,到了一间小门脸的小饭馆。
四皇子遥看着一个青年人出来,灯光昏暗,看不出面目。苏婉娘马上也出来了。虽然两个人不是一起走,但四皇子就是知道苏婉娘在跟着他。
看着那两个人走入了小巷里,他一时万念俱灰,驻足不动。看来那个人,是她的……他想都不敢想,开始不自觉地发抖。
丁内侍心中怜悯,他小声说:“也许,是她得了差事……”
四皇子就跟活过来了一样,点头说:“对呀!她是要给人办事的!那个人,年纪那么大了!能当她的父亲了!还那么难看,怎么会?”马上觉得自己很可笑,继续慢慢地往苏婉娘消失的方向走去。
丁内侍心说那个人远看着是个青年,哪里能当个十一二岁孩子的父亲?而且也没看清长相,怎么就说人家难看?但四皇子现在也不打寒战了,就不说什么了。
季文昭选的小饭馆里点了火烛也显得半昏,阴影里只坐了一两桌客人。
季文昭这才示意苏婉娘跟上他,选了靠里面的一个桌子坐下,他的样子就像是带着个丫鬟的平民,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妥。可他明显小心翼翼,时刻扫视着门口,这种警觉与那时他在看月亭与苏婉娘见面时的洒脱无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季文昭叫了几个小菜,等着伙计走了,才眼睛瞥着大门,低声说道:“小娘子,请代我谢谢你家主人,也许他真的救了我一命。”
苏婉娘紧张得想吐,但是只一躬身,轻声说:“公子不必客套,请公子告诉我有关案子的详情。”
季文昭靠近苏婉娘,小声说:“苏长廷是户部主管金部的司珍,户部进出之金银都经他手。有人要他投靠私党,他没同意。就被他的下属于良福诬陷贪污。于良福是吕太傅出了五服的外甥的儿子,没边儿的亲戚,谁也无法指摘吕太傅。苏长廷被落了狱后,于良福就被推举掌了苏长廷的位子,保举人是现今的太子少保的父亲。这些拐弯的关系只能说明太子,那时的大皇子,想要苏长廷的官位,换上自己的人。其实,若是他们只如此干些捏造诬告的事,当算是平常的官场倾轧,没什么稀奇。”
苏婉娘颤抖起来:这么看来,是太子要谋父亲的位子,害了父亲。
季文昭叹息了一下,继续说道:“让我心惊的,是他们的手段。苏长廷被陷入狱后,就被动了私刑。他是个耿直的性子,自诩清白,他们早就知道他不会投靠。若是怕他告发,杀了他也是情理之中。可是他们却把苏长廷慢慢地折磨死,浑身烙铁,骨头一块块打碎,最后他是被断了的肋骨戳破了胸肺,呛死的。这实在是根本没有必要做的事,纯粹是为了泄愤。”
苏婉娘紧咬着牙,怕自己哭出来,可季文昭没有注意到,看了看门口,又说:“也是我大意了些,让人找到了狱卒,灌醉了他,问清了详情。过了几天,那个狱卒的家就失火了,一家老小,上有七十老母,下有四岁小童,都被烧死,一个个地并列躺着,没一个有往外逃的样子,明显是先杀了人再放的火。可衙门却断案说是那个狱卒酒醉睡去,失了火。另外一个狱卒,我都没找他,就在家被刺了十七刀而死,可衙门却定为‘自杀’,可见太子势力之大。幸亏我知道了苏长廷的死就知道对方心狠手辣,马上把我找的人遣走了,不然,恐怕他被发现了也活不了。”
苏婉娘牢记着沈汶的叮嘱,强忍着眼泪低着头小声说:“公子现在也有危险。”
季文昭叹气道:“我知道这些事情后,就不想投靠他们了。革卦中有云君子豹变,小人革面,顺以从君也……”他看了眼苏婉娘,解释道:“说的是君子变革,到处德行蔚然成风,连小人都洗心革面了。所以那时我曾想投太子,以为……”他摇头道:“他是君子,谁知……”他是个小人。
苏婉娘还是低着头,艰难地说:“我家主人说,小人势不惠人也,趋之必祸焉。”
季文昭手抚着桌面叹道:“何其精辟!小人的势力不会给人带来好处,趋附它一定会招致祸害!小人做事,毫无底线。为达私己之目的,不惜诬陷残害毫无过错的清白臣子。为了灭口,可以杀掉证人的无辜亲属。所以,如果知道对方是小人,只有远远避开才能免祸。圣人所说‘远小人’,诚不诓我也!当日我若投身依靠,日后真说不定会如你家主人所言死不瞑目,所以我要谢你家主人的救命之恩。”
怕自己露出哭声,苏婉娘努力咬清字句说道:“公子现在不能贸然离开。”
季文昭点头道:“的确,我现在相信你家主人能掐会算。太子已经派人多次招揽于我,我若不受而走,怕是要引起他的怀疑。加上我回去要是娶了我恩师之女,又不投他,他大概就不会让我活着。”
苏婉娘说:“我家主人说,第一,请公子绝对不能透露婚事内情。第二,公子要在公开的场合,败走京城,并扬言日后回来,才能让对方不怀疑公子是避难而走。”
季文昭思索着:“该是如何败走京城?”他为人傲气,何能轻易言败。
苏婉娘靠近些,小声说:“公子二月二时,请在观弈阁公开解这挂了一年的生死劫棋局。到时,必然有众多人到场观看。公子邀请京城各方提出答案,评点之后,再说出自己的答案,请公子务必要睥睨群雄,表现得格外骄傲。”
季文昭笑道:“这实在不难。”
苏婉娘从袖子里拿出了卷成了一小卷的棋局,交给了季文昭,接着说:“然后,请公子找人伪装成陌生人,当众把这个展示给公子。”
季文昭拿过来,周围看看,在桌子下面展开,看了片刻,就皱了眉头。
苏婉娘说道:“届时公子也要如此,以为是有人前来为难公子,让公子当众难堪。若有人起哄就更好,公子勃然而怒,要悲愤吐血!然后说一年后再来,看谁能解开此局。”
季文昭点头:“好!这样,也显得我并非避官而去。定下一年后再来,至少让人觉得还有机会招揽我。我会依言而行,请再谢你家主人,还望日后有缘能当面致谢。”
把事情都交代了,苏婉娘站起,对着季文昭欠身行礼道:“谢公子查清此案,我在此谢公子之恩,望日后能有机会偿报。”
季文昭奇怪地抬头看苏婉娘,才发觉她的脸上已经满是泪水。季文昭皱眉道:“我对你有何恩?难道,那……苏长廷……”
苏婉娘实在忍不住了,带了哭腔说:“是……家父。”转身走了出去。昏暗的烛光下,没有人发觉这个低头的女子正压抑着哭声。
季文昭目瞪口呆地看着苏婉娘离开,一个丫鬟?!她的主人费了这么大周折,就是为了这个丫鬟查明她父亲的死因?这丫鬟是他什么人?
他在多年后才意识到这个主人不是为了这个丫鬟,而是为了他。
苏婉娘走到街上,一边走一边哭。想到父亲所受的痛苦,他死时会多么绝望无助,想到儿时父亲对自己的喜爱和赞赏,父亲如何抱着自己教自己画画,评点自己写的诗……想到母亲因父亲之死一病不起,看来,也没几天活路了……
她哭得越来越厉害,不敢往灯市上走,就找了个黑暗的角落,双手捂脸,压着声音,痛哭起来。四皇子追不上苏婉娘,早把他们跟丢了。他不甘心就这么走回去,扶着丁内侍的胳膊瘸着腿在小巷里左转右转,寻找苏婉娘的身影。忽然,他听到了有人在低低地哭,那声音他听见过。
四皇子激动地一步步走向那个黑暗的角落,那里,暗夜的微光下,一个女孩子面壁低泣,双肩抖动,痛不欲生。四皇子感触到了那种悲伤,一时也觉得心酸。他拿出了手帕,可是站在了十几步外,却不敢上前去。
苏婉娘哭了半天,想到沈汶她们正等着自己,急急地用袖子擦脸,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转身走出角落。猛抬头,看到了稍亮的街道边,站着一个少年人。
远处的灯会照亮了少年微蹙的秀眉,含着伤痛的眼睛,像是明白她现在的心境。苏婉娘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她举手捂嘴哽咽了几下,使劲把哭声压了下去。
四皇子向苏婉娘举起了手中的手帕,开口道:“你可是要多余的巾子?”
苏婉娘仔细看少年,认出是自己曾经撞过的那个人,一时又窘迫又紧张,结巴着说:“不……不用……多谢了……”低头就要走开。
四皇子急忙又说:“你可是有……要帮忙的地方?”
苏婉娘摇了下头,想起沈汶说过这个人不见得是坏人,可能只是要与侯府建立关系,就又看了一眼少年的衣着。四皇子的衣饰很简单,但就是在昏暗的夜色下也看得出精致。
自从苏婉娘知道了是太子害了她的父亲,她就想起来了沈汶说过的,害了她父亲的人也会来害侯府。一时,沈汶所有的谨慎都显得必不可少:对方是太子!日后的皇帝!难怪沈汶这么费尽心机。
苏婉娘还不知道沈汶如何能知道内情,但是她现在已经把自己和沈汶,和侯府完全连在了一起。既然这个少年想与侯府搭上关系,那么自己就帮他一下,也许能给侯府一些助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