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皇子一愣,放下手帕,摇了一下头。迟疑了片刻,问道:“你为何哭?……可是差事没有办好?主人要苛责你?”语中有真切的关怀。
他提到差事,苏婉娘就想到季文昭和今晚知道的事情,她的眼泪一下子就又流下来了。她一下下地用手擦去眼泪,哽咽着说:“不是……是我……想起了亡父……”
她一下子低头,用双袖掩了面,大恸转身,要往那个角落退去,四皇子一步上前,急切下迈的是伤腿,腿一软,身子向前跌去,被丁内侍抱住,可手下意识地一抓,正抓住了苏婉娘的裙子!
苏婉娘一迈步,觉得不对,低头一看,大怒,虽然四皇子马上放开了手,苏婉娘跟沈湘学的那些武不是白练的,飞起一脚,把尚未站稳的四皇子踢倒在地。
丁内侍大惊,扑过去扶着倒在地上抱着膝盖难受得蜷成了一团的四皇子,愤怒地对苏婉娘说:“你这娘子!怎么这么不善?!我家……公子有腿伤,行走不便,方才不过是跌倒时误拉了下你的裙子,你就这样的狠?!”
苏婉娘也后悔了,赶快蹲到了四皇子身边,没来得及止住哭,边哭边说:“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对……”
丁内侍不依不饶:“上次就是你不对,你撞伤了我家公子,我家公子也没有把你怎么样,可你现在竟然踢人?!”
苏婉娘真后悔了,抬头问:“难道上次我把公子撞坏了?!”
丁内侍哼了一下:“当然伤得不轻!”
这下苏婉娘害怕了,更哭得痛切:“我一定会为公子治伤的……”
四皇子缓过些气儿,忙使劲摇手:“不是……你的事……我原来就有伤……”又皱眉看丁内侍:“你……莫吓她!“
丁内侍恨铁不成钢地瞪眼看四皇子。
苏婉娘却觉得这是这个少年不愿意让她负疚,心里更觉得对不起对人,她擦擦泪,可还是止不住地流泪问道:“公子可有郎中医治?”
四皇子看着苏婉娘流泪的脸痴在那里,忘了答话。
丁内侍哼道:“他们不治还好,若是治了,更好不了了。”
苏婉娘使劲抹去眼泪,关切地看着四皇子说道:“我主人给我娘请了施和霖和他的徒弟段增,这段时间我看着,他们医术过人,你想不想让他们过府给你看看?”
四皇子摇头说:“我……住的地方,实在不便。”
苏婉娘又想了想:“他们五日后要到我母亲那里,你能不能,去那里见见他们?”她可没办法带着这两个人进侯府。
四皇子马上点头,说道:“好,几时去?”多少有些急。
苏婉娘踌躇着说:“我也不知他们会几时到,这样,他们如果早到了,我让他们等等,公子未时到就行了。”
四皇子赶快又点头:“多谢姑娘安排,就这么定了。”他倒是不在乎看什么郎中,但能这么正大光明地去苏婉娘家去见她,算是极大的进步,见一面是一面。
苏婉娘这时终于止住了哭泣,长出了口气。想到离开沈汶太久了,就行礼告别,起身刚要走,才忽然想起来:“哦,我娘住的地方是……”把地址告诉了四皇子。
借着夜中的天光和街边人家泄露出的微弱灯光,四皇子看着苏婉娘哭肿了的眼睛和带着忧伤的美丽面容,一时恍惚,根本没听清苏婉娘絮絮叨叨地说了什么。
等苏婉娘走远了,他还坐在地上,半天不动弹。
丁内侍在旁边低声说:“殿下,起来吧,地上凉。”
四皇子低声说:“不凉,很暖和。”
丁内侍无奈地叹气,抬头看了看元宵夜空里朦胧的月亮。
苏婉娘急忙往观弈阁方向小跑过去,到了观弈阁门前,没有看到侯府的护卫们,就往她来的方向走,远远地,就看见一群人围在一起,有侯府的护卫,也有太子府的侍卫,苏婉娘心中一紧,加快脚步往那里去。
到了跟前,她让侯府的护卫给她让路,往里面挤进去。没到中间,就听到四公主傲慢的声音:“……你见了太子就要叩头!如果不听指令,打死你也是应该的!”
苏婉娘问身边的侯府护卫:“怎么回事?”
护卫低声说:“遇见了太子带着四公主赏灯,四公主上来就要二小姐给太子跪下磕头,说孩子要这么给太子见礼。大公子要拦着,可二小姐说要自己决定,就这么跟四公主对上了。”
哪里有见了太子要磕头的道理?这明明就是欺负人。可日后追究起来,四公主只需说沈汶是个八岁的孩童,见了长辈都理应磕头,更别说是太子了,就能让谁都说不出什么。如果沈汶不磕头,这么小的孩子就不听公主的话,说轻了,是镇北侯府没有家教,说重了,镇北侯府有反骨都能讲通。
苏婉娘继续往沈汶处走去,人群里,她已经见到了太子,面带微笑地站在几个东宫官吏中间,他侧前方是一身艳装的四公主和三四个宫人。正对着他们,站着穿了一身臃肿红棉袄,嘴边还有一颗芝麻的沈汶。
苏婉娘心头火起,肿了的眼睛眯起来,觉得如果手里有一把剑,她能扑过去刺向太子。现在,她要挡在沈汶面前。
还没等苏婉娘到沈汶边,沈汶大声地问:“公主姐姐让我给太子磕头,可是因为太子是大官吗?”童声响亮。
四公主高声说:“当然!太子是君!”看到沈汶有些迷茫的眼神,她加到:“比你父亲的官都大!”
沈汶瞪着眼睛,看着还有些不甘心地问:“那他是最大的官吗?”
四公主面露轻蔑地冷笑:“对!他就是最大的官!你快磕头吧!”
见到此情景,苏婉娘叫:“小姐!我回来了。”如果有什么事,她来帮着沈汶!
沈汶笑着看向苏婉娘,招手大喊,清脆的童音惯耳:“婉娘姐姐,你快来呀,看看比皇帝官都大的太子!”一时间,仿佛一个炸雷打响,四周的人都没了声音。
沈汶在人们片刻的静寂里还大声补充了一句:“四公主姐姐刚刚告诉我的呀!”
苏婉娘装作惊讶地也大声问:“真的?!”
沈汶像个小动物一样激动地点头:“是呀是呀,公主姐姐说,最大!最大呀!”
苏传雅的小脑袋也探出来,回声般说:“最大!最大!”
四公主终于回过神,气急败坏地说:“我哪里说过太子比皇帝大了?”
沈汶疑惑地看苏婉娘:“婉娘姐姐,太子不是最大的吗?”
四公主说道:“我说的是官!”
沈汶还是不解地说:“你也说是君了呀,不是吗……”
她看向苏婉娘,苏婉娘认真地说:“对,是君,不是储君,就是君的继承人……”
沈汶摇脑袋:“我不懂,反正公主姐姐说太子是君,是最大的!”
苏传雅又应和:“最大的!最大的!”
天雷阵阵,隆隆响过人们的心上。谁不知道储君与皇帝关系微妙,一方面,皇帝需要有继承人,另一方面,皇帝也要总防着太子夺位,史记上的戾太子们,可就是提前觊觎了皇位后,被皇帝踢下了太子之位。
太子不得不出阵了,他对着沈汶笑了一下,里面的阴沉让沈汶身后的沈毅全身戒备起来。太子说道:“沈二小姐,话可不能这么说,皇帝是天子,天下最大的,你难道不知道吗?镇北侯是怎么教导你的?”
沈毅屏住气,沈坚脸上没了笑容,沈卓和沈湘都紧闭了嘴。
沈汶却露出了大大的笑容:“太子叔叔!我爹总是这么教导我:皇帝最大!可现在我没看见皇帝呀,只有太子叔叔呀!”只知太子,不知皇帝!众人暗抽气,童言无忌,可是童言也一向被认为有预言之力。
太子鄙夷道:“父皇在深宫,自然不是你这等小民能见的!”
沈汶瞪圆眼睛,点头说:“对呀对呀,我们见不到皇帝爷爷,所以公主姐姐才让我给太子叔叔叩头,不用给皇帝叩头了呀!”
什么叫不用?!四公主急忙说道:“你见到了皇帝自然要给皇帝磕头,现在你见到了太子就要给太子磕头!你竟敢不从吗?!”
沈汶忙点头:“我从呀我从呀。日后我见了皇帝,也一定磕头,还告诉他,我第一个给太子磕了头,第二个就给他磕头了!公主姐姐,还有没有要磕头的?是皇后奶奶吗?”什么叫第一个?什么叫第二个?这话听着怎么这么不对劲儿?!
四公主暴怒:“什么?!你竟然敢骂我母后?!我打死你!”皇后奶奶?!母后才多大?说完就举手,苏婉娘忙护住沈汶。
沈汶躲在苏婉娘身后大哭起来:“我怕了呀,好吧!我第一给太子磕头,第二给皇后奶奶磕头,第三才给皇帝爷爷磕头还不行吗?你们高兴了吧?别打我呀!……”
太子咬着牙说:“大胆!你竟然不敬……”
沈汶根本不让他说完,大声哭喊:“太子叔叔!我错了,根本不该说给皇帝爷爷磕头,我原来就想听我爹的话……可你这么生气,又是最大的君,我只给你磕头还不成吗?公主姐姐,我只给太子磕头可以了吗?……”
太子咆哮起来:“谁说过不让你给父皇磕头了?!你这个信口雌黄的……”
沈汶照旧大哭:“你从来没说过要尊敬皇帝爷爷呀!你只说要尊重你,我听你的还不行吗?呜呜,皇帝爷爷,对不起了!太子叔叔这么厉害,不先给他磕头,他会打死我的……”沈汶把“先”字说得格外清楚。
苏传雅也跟着哭起来:“别打呀别打呀……”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旁边的东宫官吏拉了下太子的袖子:“殿下,别……别说了什么了……”不能说了啊!赶快回宫吧!
太子气得脸恨不能拧在一起,指着沈汶道:“你这个……”
沈汶在苏婉娘身后放下袖子,颤抖着说:“太子叔叔,我都说不先给皇帝磕头了,你还这么生气,你到底要拿皇帝爷爷怎么办才高兴呢?”
周围的人们吓得都傻了,太子旁边的人脸色灰败。太子气得颤抖,指着沈汶道:“你这大逆不道的……”
沈汶大喊:“皇帝爷爷!救命啊!我说了你的好话,太子叔叔要杀了我呀!”
东宫官吏再也不敢停留了,拉了太子撞开人群就往外走,四公主仇恨地看了沈汶一眼,说道:“你等着吧!”
沈汶忙殷勤地点头道:“好的好的,我等着公主姐姐再来告诉我太子最大!”
苏传雅又拍手了:“最大最大!太子最大!”
四公主旁边的宫人哭着扯着四公主跟了太子的侍卫急速地走了。
人们渐渐散去,侯府的几个孩子目瞪口呆地看沈汶,沈汶懵懵懂懂地回望,脸上泪痕未干,问道:“怎么了?我说错话了吗?”
沈毅猛抬头看天,深吸了口气,然后才对着沈汶说:“没有!”
沈湘过来,狠狠地捏住沈汶的脸蛋,咬着牙说:“你这个……小猪!”
沈汶哇哇叫起来。沈湘放了手,看苏婉娘问道:“你给她买的吃的呢?咦?你怎么还哭了?”
苏婉娘低头说道:“钱,丢了。”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两者。
沈湘马上说:“我们一起去买。”
沈毅有些担忧地说:“还是回府吧。”
沈坚笑着说:“大哥,至少,今晚,应该没事儿了,我们好好逛逛吧。”
大家都笑了,苏传雅过来,去拉沈汶的手,一边问:“姐姐,我做的好吗?”
不等沈汶回答,苏婉娘一把拉过他的手说:“以后小姐说话的时候你不许说话,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
苏传雅说:“当然懂,我和小姐吃一块点心。”
众人哄笑,一行人又逛了一个时辰的灯市才回了府。
回到了皇宫,三皇子与五公主道别时,俯在五公主耳边轻声说:“找几颗大的珍珠,明日交给我。”
五公主一惊,然后沉默地点头,两个人分开,消失在宫墙内。
四皇子一路不言不语,一直到睡了,也没说一句话。只是在外面的丁内侍知道,他入睡得很晚。
太子气得浑身抖着回到了东宫,幕僚和东宫官吏都被召集到议事殿中。
夜深了,烛光下,太子的面目狰狞,咬牙切齿地说:“宰了她!宰了她!让人宰了她!”
一个幕僚皱眉道:“殿下,当务之急,是如何向皇帝那边交代。”
太子拍了一下桌子:“别只说什么当务之急,说该怎么办!”
一个人迟疑地开口:“可以说那侯府之女,愚钝不堪,胡言乱语……”
另一个说:“也可以说是侯府有意中伤,想离间太子与皇上的关系。”
还一个迟疑地说:“那女孩子年方八岁,看着并不伶俐。”
再一个叹息道:“不管怎么说,那些话都会传到皇上耳中,殿下还是要想想该怎么说些让皇上放心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