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表现很是亲民,不久,中都百姓们便熟悉了他这张面孔。
不知道为什么,陆长亭敏锐地觉得,也许不久之后,中都的百姓们便会知晓,城中来了一位燕王。
……
这一日,如往常一样,朱棣在用过午饭之后,便离开老屋出门去了。唯一与之前不同的是,朱棣在出门之前,骤然间想起了什么,于是回过头来问陆长亭:“宅子如今可能重新进行修建了?”
“可以。不过……”陆长亭打量了他一眼,“四哥有钱买风水物吗?”
朱棣道:“有,连请你看风水的钱都备好了。”
陆长亭:“……当心啃馒头。”
“这回可不会有了。”说罢,朱棣这才大步走了出去,程二紧随其后,待他们出了屋子后,陆长亭发现还有两个男子跟了上去,比起往日,排场阵势都要大上许多。
两日后,朱棣带着陆长亭回了之前的宅子,工匠还是上次那批工匠,他们留得了小命,此次再见朱棣和陆长亭二人,工匠们已经忍不住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的半点错也不敢出。尤其是陆长亭指导他们的时候,他们更是听话到了骨子里。
见工匠们如此做派,倒也并不难理解。
他们能逃过一劫,焉能不小心翼翼?何况,陆长亭记得,明初工匠的待遇,虽较之元朝有所改善,可实际上,地位仍旧是极为低下的,这时候的工匠要服役,轮班至京都服役,前往京都前,无数匠户典卖家当,才勉强支撑他们上路,其后还要遭受盘剥,到了明后期,工匠们便开始了与朝廷的斗争抗议,甚至有逃亡者,而明会典中曾多记载逃匠之事。
当然,从这时候“士农工商”的阶级来看,也能知晓工匠们地位实在不高。
他们之前受人指使,无法推拒,本也是一种苦,在朱家兄弟手中吃了苦,那就更为畏惧了。
虽然见了他们这般模样,陆长亭一时间心底有些说不出的滋味,但是这些工匠这般恭谨小心,又配合至极,倒也实在省了不少事。
宅子很快又投入了新一轮的翻修之中。
只是陆长亭从他们身上突然想到一茬,自己绝不要前往应天府。
不说别的,光是他的出身,在中都是能吃得开的,但若是换到其他地方呢?换到稍微大一些的城市,怕是都要备受歧视,更别说是在天子脚下,天上掉块板砖都能砸到两三个王公贵族朝臣之后的应天府了!
这时候的陆长亭,可全然没有想到,日后的打脸会来得那样的快。
转眼半年的时光流逝。
宅子翻修已成。
朱棣计划起了搬家的事宜。
而就在陆长亭被安父留在安家吃饭的时候,饭桌之上便听安父感叹了一声,道:“未曾想到中都这样的小地方,也会迎来贵人。”
安青微微一笑,问道:“父亲,敢问是什么贵人?”
安松友嗤笑一声,对安青的问话极为嗜之以鼻。
而安父也不隐瞒,他说话的时候,甚至还隐隐朝着陆长亭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后道:“应天府而来……”
安青微微张开了嘴,露出了震惊之色。
而安松友也不可避免地被勾起了兴趣。
唯有安喜并不关心,而陆长亭是早就知晓,也就并不惊奇了。
“我也是从县太爷处得知,这打应天府而来,入住中都的,乃是皇帝陛下第四子,十岁便封王的那位燕王。”
安青闻言,微微惊叹。
安松友一时间也没能收敛住脸上的感叹之色。
陆长亭继续埋头苦吃。早在几个月前,他就会料到有这样一日了。朱棣的身份不可能一直藏着,初时藏着,或许是真为了老老实实,体验一回贫民的生活,吃苦方知甜。但截至到如今,这苦也吃得差不多了,便是应当以燕王的身份,以洪武帝之名,来安抚中都的百姓了。
毕竟无论如何说,中都再穷,始终都是洪武帝的老家。
哪怕这一遭是面子工程,那也应当做一做。
安父又笑了笑,道:“过上几日,兴许便能得见燕王一面了。”
陆长亭抬起头来,无意中瞥见了安父脸上的神色,他总觉得安父似乎隐约中知晓了什么。毕竟实际上朱家兄弟之前也并未遮掩过什么,他们大大方方行事,反而极少有人能猜出他们的来历身份。可安父这般聪明,应当能发觉到不对之处吧?
陆长亭低头喝了口汤。
安父不至于将二哥当做燕王了吧?
陆长亭放下碗。
很快,众人也都跟着放碗了,算是用完饭了。
等陆长亭辞别的时候,安父依旧亲自将他送到了门外,安喜抓着安父的手,还依依不舍地看了陆长亭两眼。
而此时,门外不远处的地方,朱棣带着随从,大步走上前来,道:“走吧。”
这两个字显然是对着陆长亭说的。
这是安父第一次见着朱棣,朱棣和朱樉是全然不同的两个类型,但两人的模样难免有点相似之处,毕竟是同一个父亲呢。安父何其敏锐,他笑道:“这位也是长亭的兄长吗?”
朱棣淡淡道:“我是长亭的四哥。”说到这里他便就此打住了,丝毫没有要介绍自己名讳的意思。
安父似有所悟,便也未再多问,他笑了笑,道:“劳烦您前来接人了,改日若有机会,定设宴连同长亭的兄长们一起款待。”
朱棣淡淡一点头,嘴上却是没应声。
安松友站在其后,见了朱棣这般冷淡的态度,不由得撇了撇嘴,极为小声地道:“这般高傲作什么?”
朱棣冰凉的目光扫过了安松友,随后便抓起陆长亭的手离去了。
安父打量了一眼陆长亭和朱棣远去的背影,等到回转身来,他看了看安松友,忍不住骂道:“蠢货,实在生得猪脑子!”
安松友被骂得晕头转向,全然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他只得讷讷道:“父亲,若我是猪脑子,那您……”
安父面色冷了冷,便不再看他了,抱着安喜就进去了。
安松友忍不住嘀咕,“怎的总是那般疼爱安喜,待我却这般严苛?”
安青低声道:“因为大哥将来是要接任家业的啊。”
安松友却是冷声道:“一介庶子!干你何事?还是闭上嘴吧!”
……
这厢陆长亭被朱棣带着直接往宅子的方向去了,待到跨入大门之后,陆长亭发现院中似乎发生了不小的变化。
实际上他们虽然拆了修,修了拆,拆了又修,这般折腾数次,可真正改动的地方并不多,而一旦改动了,整座宅子的气场陡然间就不一样了。若是得一罗盘,走进之前的宅子,那必然是磁场紊乱不已,指针狂跳。而如今,宅子虽算不上是何等吉宅,但却是再无危害了。
说来也是另外三个朱家兄弟运气不好,他们在的时候,宅子有阴煞,而等他们走了不再来了,宅子却是舒舒服服的,能住人了。
朱棣带着陆长亭在院中都逛了一圈,随后他才问道:“如何?如今的宅子可还能入眼?”
“能了。”陆长亭给出了肯定的回复,他视线可及之处,已然没了什么黑气萦绕,来回循环。
而那被改过后的池塘,此时已经起了朵朵荷花,虽然荷花略有些枯败,但依旧煞是好看。荷花这样的枯败乃是自然界正常的表现,之前那样满池子淤泥,种不出花草来,那才叫不正常。
随后陆长亭跟着朱棣去选了屋子。
陆长亭选的还是从前那间,朱棣见状,不由得眉心一跳,“长亭,你不是说这宅子已然无事了吗?怎么你还选了这间屋子?”他可记得很是清楚,之前长亭说这间屋子乃是整座宅子中受影响最小的。
陆长亭咂嘴,“我只是选了习惯住的。”
朱棣摇头,“不行,你须得住在我的隔壁才好。”
陆长亭扁扁嘴,“好吧。”他只觉得每日朱棣来拎他起来的时候,或许会更加方便顺手了。
敲定了入住的屋子之后,接下来便是将行李迁入,再请风水物回来……这些事儿看似琐碎,但实际上做起来也很轻松。待选好风水物之后,朱棣还当真又给陆长亭备了一份钱。
陆长亭坚定地认为,这应当是糖衣炮弹。是朱棣想要将他拐到应天府的糖衣炮弹。
反正说什么他也是不会松口的。
陆长亭收下了钱,却装作没有发现朱棣在其中的深意。
这一日,陆长亭又迎来了久违的单人床。
他洗漱过后睡在了舒服的床上,骤然想起来一个问题,不对啊,朱家另外三兄弟都走了,为何在老屋的时候,他还要和朱棣挤一张床?那时候他就可以分床睡啊!由于近来长得软绵绵了些,总是被朱棣裹在怀里当个枕头揉搓,陆长亭表示很是难受。
此时想起,陆长亭才觉得后悔不已。
正是因为他没争取分床睡,老屋里其它的床便被朱棣分给下属了。
陆长亭闭上眼,罢了罢了,不去想了。
陆长亭盖好了被子,这一夜自然是没有踢被子的。当初朱家兄弟刚刚离开的时候,陆长亭是因为着实一时间难以回到过去的习惯,于是才一时不察将被子踢走了。这一次的高热实在给陆长亭留下了特别深刻的记忆,因而自那以后,陆长亭便会格外小心了。事实证明,他的自控力是很强的,一旦强迫自己迅速习惯重新独立起来的日子,那么他就能迅速进入到状态之中。
如此在宅子里住了两日,陆长亭觉得日子过得愈发惬意了。
若是朱棣就在中都当个王爷便好了,那样他便可以跟着蹭吃蹭住了,长长久久地停留在这宅子中,可实在舒服极了。
当初捏着那点儿可怜银子,一边租着典房,一边幻想未来住大宅子的陆长亭,怎么会想到,这一日,他会阴差阳错地在朱家兄弟的推动下,直接一跃达到了人生的终极目标,住上大宅子了呢?
陆长亭靠在椅子上,懒懒地打了个呵欠。
程二从厅堂外进来,见陆长亭歪歪扭扭地靠在椅子上,不由得失笑,他开口道:“小长亭,主子让我带你去见他。”
“什么?”陆长亭说完,便忍不住打了个呵欠,此时已经入秋,难免的倦意也就多了。
程二将他从椅子上抱了下来。
陆长亭忙伸手一掌拍开了,他都多大了,朱棣和程二这对主仆,还动不动对他又是拎又是抱的。
“走吧。”陆长亭整了整衣衫,抢先出声道。
他这是也不希望程二等会儿再伸手抱他。
程二点头,大步走在了前面带路。
陆长亭也没多想,程二带他去见朱棣是有什么了不得的事,以朱棣的性子,这样急地将他叫过去,说不定就只是为了问一问他,字写得怎么样了,书背好了吗云云……
陆长亭的这点儿心思,在程二将他带到一座宅子外的时候,彻底地打消了。
因为和刘师爷有了来往的缘故,陆长亭便也到县太爷的家中去看过。眼前的宅子,不正是属于那县太爷的吗?朱棣怎么会在此?还特地将他叫过来?陆长亭隐隐觉得自己似乎抓到了点什么信息,偏偏又不能确定。
程二带着他径直入了门,下人们对着程二纷纷露出了笑容。
是的,是对程二笑的。陆长亭确认自己没有看错。按理来说,这些下人难道不是应该对着他笑吗?
哦不对,现在朱棣已经暴露身份了,那么自然的,他身边的亲随也就跟着水涨船高了。下人们见了程二只是笑一笑,都算是委婉的了。想到此,陆长亭便放下心中的疑惑了。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在程二带着他拐过弯之后,走入二重门后的小院子,却见里头摆了一桌桌的宴席。
说是宴席倒也有些夸张,因为桌上的食物很具有简朴之风,一看就是在见了燕王爷之后,明朝官员们摆出来的作风。
毕竟明朝抓贪污是极为严重的。
洪武帝从前自己当农民的时候,就极为憎恶坏官,讨厌贪官的盘剥,因而他自己做了皇帝之后,便狠抓了一把贪污,官员们若是敢为了向燕王献殷勤,就弄出一桌丰盛的宴席来,那么他离死也就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