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驶上较平稳的路面,坐在后面的乘客替母子鸣不平,跟司机抱怨,让他车开得稳一些。司机只露个后脑勺,不为所动。
中巴把乘客送到山下售票处前的小广场,众人下车。有开车来的游客,纷纷去停车场找自己的车,只剩下老人和许愿站在原地。
许愿在犹豫。她是打车来的,现在要回去,很明显没有出租车可用。老人倒是很淡定,似乎有人来接。
果然,眼看晃晃荡荡驶来一辆小面包车,在小广场绕了半圈,一个急刹,停在老人和许愿面前。
司机是个当地小伙,肤色黝黑,隔着副驾驶的玻璃冲老人喊了一句:“上车。”没有寒喧,直奔主题。
老人提起放在地上的双肩包——对一个云游的人来说,这个行李太简约了。提着一侧肩带,往身后用力一甩,刚好看见站在身旁的许愿。
“姑娘,你去哪儿?”老人一口京腔,字仿佛在嘴里滚圆了吐出来。
“我去南陵市区。”
“这是我的车,等我跟司机说一下,把你带回去。”许愿心想,她说“这是我的车”,这外壳坑坑洼洼的小面包,怎么看,跟老人的神态气韵也不搭啊。
老人开了副驾驶的门,把包搁到座位上,跟司机小伙简单说了两句话,小伙探头往许愿这边看了一眼,露出半边颧骨突出的晒黑的脸。
老人转身对许愿说:“上车吧。”
许愿连忙去开车门,老人先上了车,坐在同机后面的位置,许愿紧跟着上了车,坐在老人身边的座位。小司机一脚油门儿,小车颠了一颠,窜了出去。
北京人的健谈、和气、大方,全在这位老人身上。许愿问她不否去过白溪,她没迟疑就想起来了,说去过。许愿说在白溪的一个小景区见到过她,她略疑惑地说:“姑娘,那你记性可真不错
!”
老人又说,许愿见到她那个地方,可不是个普通的小景点,那座山叫极山,因为山后的江水绕出一s形大弯,形成了罕见的天然地貌奇观:太极图。
许愿略回忆了下,白溪的空气里确实有水气,似乎有水系环绕。
老人说,虽然这个天然的太极图,不过是地质时代第四纪“新构造运动”中通过河流深切形成的地貌,但千百年来,道教信徒赋予它许多神奇的传说和故事,成为一个天然的道教文化符号,
也是很多研究道教的人向往的名山。
“你在那座庙前,有没有看到庙门正对着另一座山的山尖?”许愿回想了一下,当时她在凝神看着揖拜的老人,林一山呼唤他时,他的身后,真的有一座山,远远看去,虽不如脚下这座巍峨
耸立,可想来海拔也不低。
许愿点了点头:“有啊。”
“那就对了。大殿另外两侧,也各对着一座山。”老人说得不紧不慢:“所以这是天然图形和中国道教信仰中最高的神宫神殿联在一起,充分体现出道教文化理念中的‘天人合一。”
说话间,车子驶出卯山下的村路,进入一片温泉景区。单车道两侧都是温泉酒店和小型温泉民宿,树影深处有露天的温泉,隐隐升腾起雾气。许愿就在眼前的树影、云雾交错里,身体渐渐回
温。思绪里,那座殿前的人,和他身后的远山也清晰起来。车子逛飙,思绪失控。
老人见许愿渐渐沉默,也不再继续话题。她问小司机,大概几点能进南陵市区,小司机咕囔一句,许愿也没听请。
过了一阵,老人从包里掏出保温杯,问许愿要不要喝点热水。许愿带的水早喝光了,这会又不想喝没加热的矿泉水,见到人递过杯子,就拿自己的杯盖接了半杯,水温刚好。
许愿领回思绪,问老人:“您对道教有研究?”普通人爬山就爬山,哪里会说出“天然太极图”“天人合一”这样的话来。
老人刚喝了一口水,答非所问:“我是王玉芙。”
作者有话要说: 许磨叽是土里长出来的,林妹妹是天上掉下来的。
固执地更新至此,毛病很多,又不知好歹不悔改,愈显得你们宽宏大量,小仙女们!感谢追文!感谢陪伴!
下一本,说不定会写成晋江爆款,一跃成神(做梦)。
看官们,闻到完结味了吗?还有十几章,且看且珍惜。
☆、五十五
许愿一时被这个名字魇住, 耳熟, 非常耳熟。但是不是身边人的名字,是偶尔在什么场合听到过, 但是想不起来。
老人见她这个反应,也不对自己的名字再做解释,接着说:“我一个朋友, 他……喜欢研究教道。”见许愿听得认真, 又说:“不是普通的爱好,是穷一生之精力,去琢磨, 去探索。”
小司机踩油门的脚就没抬起过,车子驶过减速带,一阵猛烈的颠簸,两人不约而同地抓紧车门上面的扶手。
颠簸过去, 老人又说道:“我因为唱戏,也是太执著于这个行当,就这样, 一年一年地蹉跎下来……他也说过几次,想让我别再唱了。或者把它当成一个普通的工作, 不要投入那么多的精力。可是人在这个光环之下,不能说你身不由己, 而是太诱人太耀眼,你无法放弃。
“我一路唱到了头牌,唱成了团长, 唱上了各种晚会,唱到出国演出,唱到和国家领导人合影……
“起初的几年,他还陪在我身边。后来干脆不再见我,潜心研究他的道教文化。”
“40岁出头那几年,有人想跟他结婚,他跑过来找我,气急败坏地说:结就结!我跟谁还不是过日子。
“可是,我们毕竟认识了几十年,我知道他15岁时的莽撞样子,他也了解我,除了吃祖师爷这碗饭吃的太用心,我这人也算处处对他的脾气。”
“姑娘,你今年多大?”王玉芙女士看着她。
“我叫许愿,今年三十岁。”许愿坦诚地答道。
“我的年纪差不多是你的二倍。”老人淡然一笑。“但是我是在两年前才想通的。我不再唱主角,辞去了团长的职务,远离了台前和演出的一切事务,安心回到幕后,当上了艺术指导。”
许愿心有疑问。老人马上解答了她的疑问:“他病了,我嗓子坏了。几乎是同时。这下,我们有大把的时间过柴米油盐的生活,我可以不用全国各地的跑演出,不用磨排新戏,不用开会,不用写报告、写总结、做预算。我们认真地做一日三餐,给猫洗澡。”
许愿听得认真,老人拿出手机来,翻到一张猫的照片,给许愿看。
许愿不了解猫的品种,只是看到这只猫的脸扁扁的,眼睛圆圆的,眼与脸的比例大的惊人。像是漫画里的猫一样。
老人叹了口气,接着说:“这样的好日子,真的没过上几天。他就开始频繁地住院。饭吃得越来越少,药物作用下,他每个月都有两三天完全吃不下东西,不停地呕吐。人也日渐消瘦。”
许愿也跟着叹了一口气。心想:这情形与老耿何其相似。
“他去世以后,我为了完成他的遗愿,辞去了退休返聘的艺术指导的职务,开始游历他一直梦想去的所有地方。去年去的地方里就有白溪,今年走到卯山,再一次遇见了你。”
老人眼里的感伤情绪渐渐褪去,又恢复了友善大方的样子。
车越近南陵,天上云越少。不知不觉雨早就停了,小面包车的雨刷还在茫然又机械地摆动,王玉芙对小司机说:“小伙子,咱们到下一个服务区停一下。”
下车的地方哪像服务区,简直如临仙境。
服务区规模不大,只有一个三层楼建筑,一层有热水间、卫生间和售卖点,三层建筑旁边是一个中石化的加油站。
重点是,服务区建在山体平台上,马路对面壁立群山,建筑背后悬崖峭壁,远远地,可以看见零星几个村落。
日将晚,雨骤停。日光从群山的缝隙插.进来,照得小服务区一片暖色。悬崖之下,村落之上,不知是浮云还是雾霭,也被浸染上淡淡的橘色,空气里尽是氧气和水汽。
二人在矮墙边久久伫立,享受着夕阳的偶尔照拂,目之所及,尽是崖下美景。
小司机也上了厕所,此记得蹲在不远处抽烟。
服务区的停车场刚被雨水洗礼过,阳光晒得水气微微蒸腾,只停了两辆大货车。
“许愿,你为什么一个人来爬山?”一个年轻女孩,不在周末,不在节假日,不在寒暑假,跑到明显不是热门景点的卯山,也是异常的。
“我来出差,也是要散散心。”
“散散心。”王玉芙扭头看了她一眼,笑了一下,又转眼留连于眼前的风景。
“上次在白溪,我不记得有你这个单独行动的女孩子,那就是有伴儿。你的伴儿呢?”老人此刻眼里有三分狡黠,许愿仿若看到了她年轻时的活泼样子。
“他……王老师,我对您从事的行业一无所知,但是想必,有很多人称您为老师。我想请教您一个问题。”
“好。”王玉芙双臂拢了拢围巾,空气有点凉。
“去白溪的道教名山,的确有人陪我一起。但是,他不是我的男朋友。”许愿深吸一口气,“我本来要结婚的另有其人……我觉得我做错了。”
“你是想问我,该选谁吗?”
“不是,不是。我是想问您,怎样才能克服做错事的罪恶感。”
两个年龄差距很大、萍水相逢的女人,站在雨后初晴的服务区讨论人生的“原罪”,恐怕是难得一见的桥段。
王玉芙复又看许愿,她没有设防,正微低着头,看似这罪恶感折磨了她很久。
“许愿啊,我好久没唱了,你今天听我唱一段?”
她忽略了许愿的问题,解开围巾,递给许愿,理了理衣服,面对悬崖站定。
许愿接过围巾,放松身体,靠在矮墙边,看着王玉芙王老板。
“芍药开牡丹放花红一片”
“艳阳天春光好百鸟声喧”
“我本当与驸马消遣游玩”
“怎奈他终日里愁锁眉间”
甫一开口,声音惊扰了旁边树丛里的两只鸟儿,扑棱棱地朝崖下飞去。再看这位老人,已然褪去岁月风尘,亭亭而立,身段柔而稳,目光清且亮。
嗓音更是气象万千。日常说话,她本是低沉女声,略带点沙哑,像是抽了几十年的烟。可是唱出第一句“花红一片”,宛如云中燕、风中铃,华美直冲云霄。
售卖点的阿姨放下手机,探头张望,连趴挨着冰柜睡觉的小狗都醒了,抽烟的小司机也朝这边看过来。
变了一个人!变了一个人!她真的是联欢晚会上的那个!光艳万丈的角儿!倾倒众生的王老板!许愿心里百般惊叹,已经忘了鼓掌。
《坐宫》是京剧《四朗探母》中的一折,这四句唱是西皮摇板,节奏舒缓,腔调中正,堪称经典。女主铁镜公主本该享受牡丹开芍药放的在好春光,不想自己的老公杨延辉却心事重重,惦记十五年未见的老娘佘太君。
在雨后初霁的服务区,身临绝壁与雾霭,有幸听到“铁镜公主”穿越百年唱这一句,许愿不知哪世修来的福气。
唱罢,王玉芙似有几分得意,这哪是嗓子没了?这是能抵几百个人的好嗓子。
许愿忘了鼓掌,呆愣愣地站在原地。
曲终人散,王玉芙拿走许愿怀里的围巾,展开一绕,大开大合地披在自己肩上,气度如谢幕一般。
小司机正朝二人走来,夕阳铺满返城的路,三人又该启程了。
小司机打开车门,许愿站在王玉芙身后,虚扶着她上车。她停顿了一下,转过头来对许愿说:“别辜负了好时光,也别辜负了好人。”
☆、五十六
车子开上绕城高速, 南陵市区近在眼前。许愿给老耿打电话, 说自己回来了,老耿问她想吃什么, 她嘴唇发青打着哆嗦说:“火锅。”
这个小插曲,许愿没跟任何人说过,连舒意都不知道。但是这个机缘巧合, 却无数次被回放, 成为牵动许愿走向林一山的一根纤线的绳。
这段往事讲起来很费心力,许愿不想被打断,她的身体深处在战栗, 轻微的,不可控的。许愿说到她和老人的对话:“我本来要结婚的另有其人……我觉得我做错了。”
说到这里,身体深处的战栗传导到喉,她只好禁声, 抬起眼来,看向林一山——眼窝里蓄满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