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一山在迷雾中独行太久, 此刻仿佛看到了光。
他伸手去揽许愿的肩膀,许愿愤怒地拨开, 这愤怒像是对林一山,也像是对自己。
林一山围着她转了半圈,一副无计可施的样子, 借机观察周边环境,许愿的动作有点夸张,引来一两个路人侧目,是急于归家的人。
他们此刻离许愿家不远,身边就是一个小型的儿童乐园,有露天的滑梯、秋千、和长椅。
“你坐下说。”林一山指着长椅。
“我还没说完。”许愿与他同时开口。
“我知道,我知道,你坐下说,来。”说着,自己先坐过去。许愿没动,看着夜色里那个高大男人的剪影。
林一山双肘支在膝上,低着头,双手顺了顺自己额顶的头发,闷声说:“你还不如一直怪我。”
许愿看着他,忽然有点不忍心。
“那位京剧名家怎么回答你?”林一山无法预测答案,破罐子破摔的语气。
许愿平复了心情,看着他迟迟没开口。
两人这一晚走了很远的路,此刻许愿的脚底板有电流通过,酥酥麻麻。王玉芙王老板的话她烂熟于心,说了这么多话,这句话才是她今晚想告诉林一山的,她的心迹,她对他的——表白。
“她没有下面回答我。”许愿说着,缓步走向林一山,在长椅上坐下。
林一山泄气一般,使劲呼一口气,腮帮子起来,又瘪下去。
许愿接着说:“她告诉我,别辜负了好时光,也别辜负了好人。”
二人俱是沉默。
高层住宅,万家灯火。夜色薰染,长椅上的两个人,便如蜡像一般。
过了几分钟,许愿意识到,自己的手被一只温暖的大手覆住,林一山的手指节突出,因为瘦,指节与手指根部呈现凹陷的弧度。此刻,这只手的主人,卸去职场的天赋与才情,褪掉情场的伪装与傲慢,默默地消化许愿刚才说的话。
别辜负了好时光——是了,白溪的散慢度日,都是因为彼此。
别辜负了好人——林一山一早就认定了许愿这个好人,但是她一直不知道。
终于等到这么一天,许愿放下了自己的罪恶感,也不再追求林一山的罪恶,开始思考辜负了什么。
林一山打破沉默,站了起来。他的右手插在裤兜里,兜里有他早就准备好的东西,四四方方的包装,此刻被他紧紧地攥着,棱角硌得手心生疼。
“我是好人吗?”
许愿卸下积压于心的重担,加上又了这么远的路,沉默时就觉得身重体乏。
她觉得圆满了,她终于勇敢一次,主动表明心迹,向一个追随者众的男人。
她终于开口表达了、积极争取了,主动靠近了自己喜欢的人。
这在她前三十年的人生里,都没有过。她一向是木讷的、被动的、内敛的、沉默的。
她觉得跟自己打了一场硬仗,此刻疲惫不堪。她觉得谈话该结束了,林一山什么反应,他完全不关心。所以林一山的问题,她压根儿就无力回答。
“我是被辜负的好人吗?”见许愿脱线,他加大音量:“说话啊!你今天好不容易说人话了,接着说啊!”许愿仍是坐着,呆呆地看着他。“你说完了是吗?那该我说了。”
“姐!”
小路上站着一个人,一身运动打扮,白色t恤上一个夸张的黑色对号,是夜跑回来的白扬。
“姐……林总。”他走到二人面前,目光在二人之间划了一条线,最后不情不愿地叫了声林总。
舒意公司给的产假很长,她能休一年零两年月。儿子六个月时,原先的育儿嫂因私事辞职,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她就自己带孩子。公婆因为身体不好,很少来,舒意的妈妈来帮忙,两个人忙乎一个娃,也是手忙脚乱。
舒意老公忙得两头不见太阳,许愿最近两次去看儿子,都没碰到男主人。
秋高气爽,几块丝絮样的云点缀着旷远的蓝天。舒意和许愿抱着孩子晒太阳,也是让舒意妈妈解放半天,老人这个年纪,从早到晚,家务活不停,体力吃不消。
小区西门有个小型喷水池,有几个大些的孩子,绕着水柱玩闹。舒意的儿子元宝看傻了眼,坐在妈妈的腰凳上,四脚兴奋地乱踢乱蹬。脸蛋子肉太厚,挤得嘴很小,一条亮晶晶的口水,顺着胖嘟嘟的小下巴流下来……
许愿拿手帕去擦,小家伙四肢乱动,许愿一时下不去手。这时候电话响,她只好去接电话,眼看着那一大滴口水缓慢地滴下来。
姚雪峰来电。
她没回避,当着舒意的面接了。
周围环境嘈杂,每当水柱喷起,孩子们的笑闹尖叫同步放大,所以这通电话不宜讲太久。
姚雪峰依旧是成功商务人士周全礼貌,想约许愿吃饭,考虑到许愿是北方人,说有一家兰州人开的餐馆,面食做得特别地道,约许愿明晚去吃。
对方语调沉稳,许愿这边却被孩子闹得心神不宁。
她稍微侧身,避开喷水池的声源,随手把手帕递给舒意,跟电话里的人说:“姚先生,我不打算和您见面了。抱歉,不是去南陵还是留在d市的原因,对……”
对方又在电话里说了几句,她没有迟疑,主动打断:“姚先生,感情生活是个人私事,您对其他人没有告知的义务,您不必多想,也不是这个原因。实在是……”她停顿了一下,一字一顿地说:“我有喜欢的人,一直有。”
收了线,三个人走过喷水池,远离了儿童的吵闹,道路两侧是高大的白杨树,鲜少有车和行人。
她对上舒意探对的目光,坦然地说:“相亲对象,我给回了。”
“谁介绍的?多大年纪?长得帅吗?有钱吗?”
“我们公司的技术顾问的侄子,年纪跟咱们差不多,长得……有点像靳东,有没有钱……”
“打住!”舒意兴奋地大喊一声,唬得怀里的无宝同志瞪圆了眼睛。
舒意:“长得像靳东?这么说你们见过了?这么帅的人主动给你打电话,你居然还能淡定地给儿子擦口水!你出家了吗?”
舒意度过了产后抑郁的阶段,此刻怀里抱着孩子,身材却没有其他哺乳期母亲的拖沓和臃肿,情绪也爽朗,如同考完出走出考场的少女。
花痴的语气与她相得益彰。
“帅怎么了?天底下帅的男人多了,是你的才值得你兴奋。”
“嚯!我看人家主动给你打电话,说明见面之后对你很满意啊!主动到你碗里来的,你还拿乔!”
“我没拿乔。我总不能看到好的全收。”
“这是几个意思?”舒意收敛了调侃,“要让我说啊,你以前不是看不到好的,而是死守着那个勉强及格的不放。”
许愿笑,“没有死守,没有不放,我的坚持和付出,都不是对岳海涛这个人,而是对自己,对自己当年的选择负责,为自己当年点的菜买单。”
“有句话怎么说?自己选的恋爱对象,含着泪也要结婚?”
“对对对,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许愿不再忍,二人放声大笑。
元宝对路旁的一排高大杨树产生了深厚兴趣,歪着头一棵一棵看过去。两人的对话丝毫没有影响到他。
“许愿,你跟岳海涛,前情我不了解,但是这两年,我是看着你走地过来的。都说劝合不劝分,但是你们已经分了,我也就不假惺惺了。”
许愿低头走路,提到岳海涛,她已经没有压抑和愤懑。
“我一直觉得他配不上你。你这人,向来对自己要求很高,对别人要求很低。依我之前对你的了解,原谅他,抱残守缺地过下半生,也是你的合情剧情之一。但是这次,你让我刮目相看了!虽然你俩分的过程有点软刀子割肉,但毕竟是分了,据我所知,岳海涛后来还找过你,他是一直没死心……据我分析,他对你也是有感情,两个人从一个城市走到另一个城市,走到谈婚论嫁的地步,再失去,任谁也不会无动于衷。”
许愿哼了一声:“我看他和那个女同事打得火热,他不是对我有感情,他是习惯了这个人生路线:恋爱——结婚——生孩子——过日子。这可能也是他父母对他的期待。”
“那他怎么不和那个小三结婚?”
“那谁知道,没兴趣了。分手我也有错,而且分得这么坚决,我也有私心。”
“好了!你终于说到重点了!你有什么错?”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会,从下午两天,开到晚上9点,醉醉的。
☆、五十七
“我……”
“你有什么私心?”
舒意调整脚步, 在许愿身前倒退着走, 这样两人就保持着面对面的相对静止。
元宝被转晕,眼里的大杨树一阵混沌消失了, 他只好看着许愿,和舒意一样。
“真的是林一山?”见问不出来,舒意自己给出答案。
对视中, 许愿叹了口气, 目光移开,抿了抿嘴唇。
“等等,让我屡屡!”舒意又转身, 和许愿并排走。
“你有错——没和岳海涛分手,你俩就搞到一起了!你有私心,是想趁早和岳了断——好和林一山光明正大地搞!对不对?哎哟吗呀!今天这刺激!我这小心脏……”
许愿依旧冷静:“你说话注意点,什么搞……到一起。”
“我说我弟弟对你那么主动, 献的殷勤都喂了狗了!一开始,我以为白扬对你动心,是你默许, 我是他姐姐、你朋友,你们俩当着我面玩猫腻, 我还有点气。”
“你现在怎么这么流氓,谁玩猫腻。”
“别说话!”舒意小手一挥, 目光直直地盯着某个虚无之处。“后来我觉得你俩还挺配,要是在一起,我当你的大姑姐, 关系会无比和谐。谁知道你早就琵琶别抱。”
说着扭头看许愿,戏精的惋惜表情:“太可惜了!”
“白扬,他在我眼里,就是弟弟。和你一样。”
“那林一山呢?我刚才一屡,从你们认识,到现在,你拒绝相亲对象,这时间可不短了啊!你们俩这地下恋情玩挺爽啊?”
“不是啊!”许愿连忙否认。“一直没有玩,我也玩不起。”语声渐低。
舒意顿时明白了。她了解许愿,这是个能跟定岳海涛,辞职、闯荡、奔结婚的许愿,她也了解林一山,挥挥小手就能招蜂引蝶,在校风评来者不拒,一路前女友无数的林一山。
“你们……没在一起?”舒意想,这才是许愿,这个纠结的姑娘。
“没有,但是……总之没有。”这可真是,言语木讷的请愿。
“那这个电话里的靳东,为什么不试试呢?”
许愿叹口气,任命地看着舒意。一阵节奏欢快的对话戛然而止。
俩人回到家,舒意妈妈正在做晚饭,舒意跟妈妈说不在家里吃,等妈妈吃完了饭,接过元宝,俩人才又出门。自打舒意怀孕以后,这种闺蜜休闲外出几乎没有过。
舒意老公加班,没回来吃晚饭,给舒意发了微信。意料之中,舒意看了一眼信息,锁屏没回。
两个女人出来散心,能去哪呢?商场刷卡、酒吧闲坐、火锅烧烤外国菜吃吃喝喝,都有点腻。舒意见许愿对吃和逛意兴阑珊,回身就打了辆车,俩人直奔北泉公园,
女人一旦坚定起来,行动力也是超强。
傍晚6点多,日夜交替时,两人女人坐在北泉公园湖心的游船里。
舒意把高跟鞋搁在座位边,光着脚丫子踩着踏板。许愿见她兴致勃勃,乐得当乘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