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他俩刚说完话,跟前就来了两个人,是一组中介和他的客户,想将权微请到走道里去说话,几人过去以后,权微发现这两人是要现场给他下订金。
这种事他曾经也干过,就是场所是在售楼处的新盘,别人都这么干,亏也不亏他一个,要是维权也能喊出声音,但二手房这个单打独斗的市场,这么操作风险非常大。
权微似笑非笑地说:“你们就不怕我收了钱,忽然又不卖给你了,反正空口无凭,你们拿我也没什么办法。”
客户讪讪地笑了笑,并没有答话。
作为习惯了去哪儿消费都被人当成上帝来对待的买家,难道他就愿意慌慌张张地倒贴着给钱吗?是时代、社会和市场逼得他只能铤而走险,不比别人胆子大,机会怎么会眷顾他?
中介在旁边说好话,夸权微一看就是很讲诚信的人,然后话说到一半,另一个机警的中介发现房东“失踪”了,循着声音找到了这里,根据羊群效应,大家都不看房了,一股脑跑出来看着房东。
权微觉得这情景有点可笑,但莫名地却又没笑出来。
走道里就有4家先后拍板,想约他到中介的门店里去谈,这4个中介分属不同的片区,而且因为谁也不肯放弃优先面谈的机会,在走道里吵吵嚷嚷的,几户开外走出来一个老太太,生气地轰他们走。
谁也不愿意退让,没法达成共识,还是杨桢出了个主意,权微无条件附议,让他们按规矩去后台约房东,谁先约上就先跟谁谈。
权微受了这么多买家的刺激,今天也想回去缓缓,带着杨桢脚底抹油地溜了,开车直奔孙少宁家。
天冷了,乌龟冬眠了,孙少宁能干的事就又少了一件,他的免疫可以说是没有,为了降低感冒的几率,阴雨的这几天根本没出过门,在家写稿子。
众所周知,前几年每逢楼市的天要变不变的当口,不少知名的经济学家、财经评论家就会纷纷跳出来各抒己见,什么万恶的房产泡沫即将走向灭亡,国家将要为过度依赖土地财政付出血的代价,然后一年一年地被打脸,到了楼市依然坚挺的这个年底,大家终于学会了安静如鸡。
只有孙少宁无所谓名声,眼看没钱了就接稿,洋洋洒洒地逮谁骂谁,反正他是被死神选中的男人。
上周末责编来找他写一篇关于眼下楼市的通稿,孙少宁还差个收尾,权微就赶巧来了。
杨桢来的次数多了,也跟着权微失去了来者是客的地位,三个人挤在厨房里,大厨掌勺其他人打杂,不到30分钟就将阵地从厨房转移到了饭桌。
权微说了下今天的见闻,孙少宁听得是目瞪口呆。
2016年权微连夜去林景房排队抢房的时候,孙少宁就觉得他脑子进水了,事实证明孙少宁的反对有效,半年之后房价经历小涨慢跌,最后回落到了符合地价的水平,也就是跟疯抢之前几乎持平,土地的价值跟人口经济的聚集密不可分,不可能存在一个地方人口稀缺、经济落后,房价却一路高歌猛进的情况。
即使是因为炒作、诱导或者其他因素暴涨,没有能填满暴涨空间的经济作支持,房价必然会跌回去,国内不少城市已经为这个规则买过单了。
新盘有人抢,是因为它有炒作或优势,可权微那套产权不足50年的老房子竟然也变得让人趋之若鹜,足以说明当前国内房地产炒作的理念已经强过安利、胜过传销,给国人彻彻底底地洗了个脑,让人坚信买房就是赚钱。
所以如今的人们一边唾骂甩出工资十八条街的高房价,骨子里却又不希望它下跌。
最直观的证据,也许就是一边高喊要稳定房价,一边马不停蹄地制造地王,谁都知道,地王一出,刚需就要痛哭。
这个时代悲哀吗?携带hiv病毒的孙少宁持反对意见。
每一个时代都太长,不可能只有一种形态,悲哀只是其中的一种,开放、宽阔、辉煌、腐败、现实、疲惫……经济在明面上飞速发展,各种思想野蛮生长。
房子是这个时代初期的绝对主题,往后的几十年间应该也无法光荣退场,但21世纪当真就一无是处吗?不是,每个从饥荒年代过来的长辈都在说,年轻人赶上了衣食足而知荣辱的好时代,他们羡慕我们,就像我们会羡慕下一代一样。
孙少宁认为,以静态的目光、以空口无凭的推断来预测泡沫都是错的,泡沫不可预测,因为国人的购买力比专家们所能想象的还要强大成百甚至上千倍。
你对房价望尘莫及,以为所有人都跟你一样囊中羞涩,可实际上并不是,土豪、富人、有钱人、有点钱的人、家里有钱的人和至少比你有钱的人,在你生存的这个国度,多得超乎你的想象。
这也许是房价居高不下的原因之一。
权微:“我还是挺想卖的,就是这个市场煽动性太强了,让人一看就想涨价,专家你说点什么,让我冷静一下。”
孙少宁一直是权微炒房路上的……泼冷水狂魔,他是职业使然,而权微需要反对的声音,来冷却有时候被市场和群体煽动得狂热的头脑,这些年都是这么相爱相杀地搀扶过来的。
以前权微是个光棍,他的财产由自己全权做主,然而今时不同往日,他家里多了个人,孙少宁就不能再那么肆无忌惮了,他先朝杨桢扔了个眼神,接着才对权微说:“你对象不是中介吗,消息灵通得很,没跟你发表点高见?”
杨桢没法告诉他自己是个牙商,只好笑着打太极:“中介现在也懵了,第一次见到这种盛况,全民炒房。”
纵观中外各大发达城市的房地产历史,虽然周期和规律不尽相同,但全民炒房都是城市扩大和发展的必经之路,孙少宁本着盛极必衰的真理,真心实意地说:“卖了吧,摸着良心想想你买入的价格,现在已经很高了,年底之前肯定不会跌,但你观望了一次基本也停不下来了,一旦过了年,中间出现一个缓冲期,到了明年3月,跑得心累腿也累的买家很可能会进入观望期。”
不过涨了他不赚、跌了他也不赔,本着不想为说过的话负责的心态,孙少宁立刻补充了一句:“不过这些都是我觉得,实际情况市场说了算。”
第118章
孙少宁说完没几分钟,杨桢的手机又响了,这次不是约房东面谈了,而是有新的购房者要预约看房。
三个人隔着餐桌面面相觑,从过来蹭饭到现在,杨桢的电话几乎就没断过,下午8组看房人里有4组先后来约面谈,剩下4组也许是主动放弃了,但新增的看房人仍然在叠加。
孙少宁眼见为实,感慨难怪权微摇摆不定:“要是换了我被这么不得喘息地上赶着,估计也很难扛住诱惑。”
权微往椅背上一躺,房价跌了他不爽,涨了他惆怅,反正人生而忙碌,就是安生不下来。
刚吃饭的过程中,权微随口问过一句孙少宁这阵子都在家干什么,杨桢听他说在写稿子,本着转移话题的初衷说:“少宁,你的稿子写完了吗?”
“差不多了,”孙少宁剥了一瓣橙子皮,凑在鼻子下面慢悠悠地闻。
这次权微跟他对象没默契,一下又把话题拽了回来:“是不是又在骂我们这些炒房误国的投机分子?”
“你去照照镜子再来跟我说话,”孙少宁鄙视他脸小脖子细,“投机分子这么高的帽子你就别戴了,小心折了脖子。”
杨桢努力过了,但当事人非要揪着房子不放,也许痛并快乐是种乐趣,就也不再咸吃萝卜淡操心,笑着在旁边作壁上观,权微跟孙少宁每次说话那种你怼我、我噎你,但是没有恶意的气氛很好玩。
权微被他夹带在网页里骂习惯了,心里像是有本谱地说:“那就是在骂政府了。”
孙少宁对他竖起了中指,除了骂人自己就不能写点别的了?他怎么说也是一个被赞过文笔细腻的文艺男青年。
权微从这动作里看出了否认,大发慈悲地给了他一次解释的机会:“那你写了些啥?”
孙少宁找掐地说:“说了你这个文盲也听不懂。”
权微将杨桢的胳膊一挽,往自己身边拉了一点,借位也自信:“说!我们家杨桢,比你有文化。”
孙少宁没眼看地板上瞥了一眼,还没说自己先笑了起来:“写的是,揭秘让房价降无可降的十大原因。”
权微诧异地动了下眼皮子:“你什么时候研究起这么高深的问题了?”
下午在权微那套房子里,络绎不绝的急躁买家们刚刺激杨桢产生了这个疑惑,晚上就有人来答疑了,他感兴趣地朝前坐了坐,准备洗耳恭听。
可惜孙少宁天生没有专家命,一张嘴就是大实话:“从接到稿子的那一刻起开始研究的,这标题是编辑定死了的,是不是特别适合在眼下的楼市新闻里博眼球?”
杨桢:“……”
权微早知道他是这种德行,这话题太大而笔者又太敷衍,权微嗤笑道:“这才几天就‘研究’得差不多了,我看你是在找骂。”
喷子就要有喷子的立场,批判人事物和被人骂,都只是工作内容,孙少宁在这方面的心已经宽阔得像大海了,摊了摊手,表达出一种无所畏惧的态度。
因为老铁一点都不神秘,所以权微对他的揭秘也不感兴趣,杨桢却因为没有过去和时代感,好学地问道:“少宁你方不方便跟我讲讲,原因是哪十个?”
虽然稿子还没发表,但孙少宁信任他们,倒是没什么不能讲的,只是……孙少宁不在意地往卧室一指:“年纪大了忘性差,你现在让我讲我也想不全,电脑开着,自己看去吧。”
这是杨桢第一次意识到孙少宁是专业出身,他的通稿是标准的论文式,先上概括再解释,文档里他用了大量的数据和图表,但碍于新闻的篇幅,发表的时候肯定会被砍掉很多,但他还是洋洋洒洒地在往上堆砌,好像是要先说服自己,才能拿出去给别人看。
出口、外汇、货币的流动性泛滥、民营企业融资难这些专业术语杨桢都看不明白,但其他浅显一些他能看懂。
土地国有制度和人口经济聚集结构这是国情,腐败哪里都有,贫富差距贯穿着整个上下五千年,穷人通胀、富人通缩是历史惊人相似的循环趋势,真正关心廉租房的人有,但被淹没在大多数里了,在层出不穷的楼市欺诈的现象中政府始终缺位……让杨桢最能感同身受的是最后那条下面一句不起眼的话。
别的有的,我也要有,我要是没有,我就完了。
杨桢心想,今天下午的那些买家,可不就是这种状态吗?
这些见闻和理论让杨桢有点睡不着,临睡之前忽然问道:“你觉得楼市会不会崩?”
权微差不多快睡着了,思维困成了一摊浆糊,一边叽歪一边将脸往被子里钻,表示说完这一句,他就要睡着了:“宝贝儿那不是你该操的心,睡了。”
杨桢觉得挤得慌,往旁边挪了一寸,睁着眼睛在黑暗里胡思乱想,他的思想不够现代,总觉得欠债是天大的事,权微那一堆房贷在他看来就是一具无形的枷锁。
权微睡觉的习惯太差,非要贴在一起,杨桢避开了他又追过来,杨桢心思不静,就觉得他有点烦,所以在权微又碾上来的时候用胳膊侧面将他往外推了推。
权微这回被他推醒了,手指瞎子摸象地从被子里爬上来,揪住了杨桢的耳垂,他闭着眼睛问:“是不是不想睡?”
杨桢明天还要上班,闻言就叹了口气:“想,就是睡不着。”
耳垂软凉软凉的没有骨头,权微用指头碾了碾,困意浓厚地威胁他:“不睡就起来了嗨了啊?”
杨桢看他那个困得七荤八素的样子就想笑,给他递台阶:“不嗨,今天累得很。”
他每天要处理好几件事,上班、卖字以及拉拢丈母娘,最后那件事还要避开权微,体能和心力的消耗都是别人的好几倍,再浪白天就只能哈欠连天了。
权微都快迷瞪了,腰也睡软了,就是心有力也干不动,他就是看杨桢失眠,扛着睡意跟杨桢说说话罢了。既然杨桢关心楼市,权微于是攒起所有还没睡过去的神经元开始答题。
“我是感觉楼市这几年崩不了,崩了对谁有好处?谁也讨不了好,楼市一崩经济就要乱套,有房的没钱还,房子被没收了,开发商破产,银行一堆烂账,政府跟在后面擦屁股,为了刺激消费,只能印钞票,这样没房的钱贬了值,一样跟着倒霉。当官的个个不是博士就是博士后,反正比我聪明,只要他们没集体移民,国家大事就让他们操心去吧。”
“房价最多也就是涨到一个即使疯狂地炒作,大部分人也不会再买的地步,借了钱、贷了款,还是买不起,没办法可想,就安分了。”
杨桢:“那没人买,房价不就得跌了吗?”
权微:“得跌,跌一阵子,开发商就要坐不住了,跳出来刺激你买,给你打折、给你补贴、给你建小户型、给你降低首付比例,上一次首付要60万起你付不起,这次只要35万你还买不起吗?而且人兜里的钱会变,去年没钱,今年就有了。城里的人也不固定,今年走一批,明年再来一批。城市的政策也一年一个样,所以楼市这个问题,想再多也是白想。”
他这话说的轻松,但这一套一套的说辞,想必也是用无数的思考和焦虑熬出来的经验,杨桢也不知道为什么,暂时性地被他的歪理劝平静了,天塌了个子高的顶着。
虽说人是有思想的个体,但进了楼市里,就像上了阵的棋子,任人摆布、身不由己。
但每一代人似乎都得追求一点什么,上一代是粮食,这一代是房子,下一代会是什么?
睡个好觉对新的一天来说十分重要,杨桢一觉醒来,昨晚的忧心就被抛在了脑后,因为新的烦恼已经来占位了。
上午他要带郑大姐两口子和房东去银行面签,面签就是选定一个银行向它申请贷款,递交材料给银行做初审,看借款人满不满足贷款条件。
为了节约办理的时间,大型的中介公司会为面签单独开辟一个办事处,里面有各大合作银行的办公室,邀请银行做个贷的经理在这里驻扎办公,保证这个银行审批不过,立刻就能换到下一间办公室去,不用满大街跑来跑去。
进来市场火爆,做贷款的人也多,考虑到房东要上班,三方人赶在面签中心开门之前就过来了,门口的走道里果然已经等了有十几个人。
杨桢最后一次向郑大姐做确认:“您确定没有其他的欠债和不良信用记录吧?”
郑大姐都被他问烦了:“没有!俺们连钱没向人借过,哪儿来的欠债啊,快点快点,有人来开门了。”
不良信用记录就更没有了,她跟家里那位都不太会使手机,信用卡也不明白是个啥,用微信收个钱已经是最赶潮流的行为了。
这样最好,审批基本是一星期,要是因为事先没掌握好,漏了征信上的内容,耽搁时间不说,还可能让房东产生变数。
很快玻璃门被人从里面打开,郑大姐第一个冲了进去,杨桢只好在后面叫她:“大姐,这边,过来复印资料。”
郑大姐两口子是小摊贩,没有正规工作,找开工厂的亲戚盖了个章,自己按着月供的2倍还多一点填了工资,用中介这边的术语来说,就是做了个假按揭。
面签这边的资料提交地很顺利,就是离开大楼的时候,杨桢接到了周艾国的电话。
周艾国:“杨桢,我那套730大院的房子,你先给我撤下来。”
自从直接加了100万以后,这房子就没人要看了,卖家不诚心,杨桢也没想在上面浪费时间,他说:“这房子不卖了是吗?”
周艾国不按套路出牌地说:“不是,还卖的,就是挂牌时间太长了,而且调价记录也能看见,对我的房子不好,你先给我撤下来,再开一个链接挂上去。”
杨桢:“……”
这个中老年是不是以为他每天闲得都没事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