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马上就帮您撤下来,”杨桢平易近人地说,“但重新上房源这事我就不参与了,您另找一个中介,让他帮您操作吧。”
由于前半句过于顺耳,导致后半句让周艾国愣了好几秒,他这是,被中介给撅回来了?
众生百态,炒房这些年,周艾国不是没跟中介闹翻过。
曾经有一个中介跟他找托哄抬房价,后来房子卖了高价,周艾国又不想给他那么多“好处”,对半打了个折,那穿得人模狗样的中介气得要来打他。有一回是他当买家,那个中介做了个阴阳合同,被识破的他投诉到丢饭碗……然后最近的一回,好像去年房价涨得最厉害那阵子,有一个刚入职的小孩替买家鸣不平,骂他们炒家都是国家的蛀虫。
类似的冲突不在少数,总之周艾国是一个有精力的资深炒家,什么情况都见怪不怪了。
而且杨桢的拒绝很体面,不至于让他下不来台,周艾国只是有点好奇,像杨桢这么当中介,他真的不会因为单子太少而被辞退吗?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烦?”周艾国的语气里听不出恼怒或生气,还是平常那个腔调,他打开天窗说亮话地问道,“反反复复的,一会卖一会儿不卖?”
杨桢肯定不会说“对”,他的处事原则是只要没有尖锐的矛盾,一律都要留一线,他笑了笑说:“我能理解您的考量,只是最近是脱不开身。”
后面这句双方心里都门儿清,是个大谎话,如今智能手机功能逆天,挂出和撤下房源动动手指就能搞定,可以说是不费吹飞之力,所以不是脱不开身,而是不愿意跟你一起玩了。
“你不能,”周艾国语气如常,但言辞犀利地说,“你是觉得我这人不诚心,挂上去撤下来地忙半天,最后要是还不卖,你就白忙了,所以你不想在我身上继续浪费时间了。”
杨桢就是这个意思,但跟人打交道不比暗戳戳地在心里想那么随心所欲,他将答案润了润色:“您肯定是想卖的,只是想等市场最好的时候出手,这一点我不怀疑。只是我们中介找业主拿房子,过程一般都比较困难,您却是主动将房子送到我手里来的,我的同事都说我是被馅饼砸到了头,我很感激您,心里也很惶恐,怕杂事太多,没法及时地跟进您这套房子。”
“幸好我们公司是居间服务完结之前不收费,不然我心里这负担就更重了,您在二手房市场的活动时间比我长,肯定认识很多比我更有经验的中介,我这儿就不帮您推荐了。”
周艾国一听就笑了。
语言艺术博大精深,说得好听一样能啪啪打脸,从他的角度来看,杨桢这席话剥掉客气和情面,剩下的中心思想就是这样:不是你的问题,是我惶恐,然后你也没给钱,爱祸害谁就去找谁,我这边就好走不送了。
“我确实认识不少中介,”周艾国忽然说,“但你知道我之前,为什么要委托你来卖这套房子吗?”
杨桢对此一直都很困惑:“不知道。”
“你是个不错的年轻人,”周艾国也难逃别人家孩子的魔爪,觉得杨桢至少比自己那混球儿子要成器,他倚老卖老没什么顾忌,难听的好听的想到就说,“虽然有点轴,但人很实诚,没那么多花花肠子,让人愿意把事儿交给你。”
没人愿意跟骗子打交道,说到这里周艾国有点遗憾地“啧”了一声:“我是真的想在你这儿成交,就是没想到你还不乐意,可惜了,周驰有事没事就在我面前念叨,让我照顾照顾你的生意。”
感情这从天而降的馅饼是周驰的功劳,杨桢笑了笑,虚伪地说:“您帮我谢谢周驰,下次吧,等你再有需要我们再联系。”
周艾国竟然笑了笑,心知肚明地说:“应该不会有下次了,杨桢,我有个问题问你。”
杨桢:“您说。”
人会不自觉关注自己在意的人事物,最近周艾国走到哪里都能听见周围有人在议论房子,贵、吓人、买、买不起,午饭时他在港式餐厅吃饭,邻桌两个女人就在讨论房子。
一个说首付又不够了,另一个说她本来够的现在不够了所以放弃买了,让不够那个需要就问她拿,不够的那个就开始骂,说房子涨得比坐升降机还快,炒房的害死人,再过几天她就是借了也不够了。
周艾国觉得这俩女的肤浅,但也没闲到拍着桌子去找人理论,这会儿他忽然就想问问杨桢,看他的思想境界在哪一层,周艾国说:“你觉得这一个月房价蹭蹭往上跳,导致很多买家想买房却买不着,是我,或者说是像我这样的人推起来的,是吗?”
这问题要是摆到刚抢到房的小蒋和郑大姐面前,他们毫无疑问会说是,但杨桢先有必须爱屋及乌的权微同志,再有昨天跟着孙老师上过课,学了个半罐子水响叮当,反倒是不敢随便回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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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少宁昨天在饭桌上跟权微东拉西扯,话题放荡不羁,从“你怎么一个叶菜都洗不干净”跳跃到“小黄求我把你家杨桢拐到漫展去卖脸,你就不用去了”再到“元旦干什么”,最后绕回了权微的老本行,由孙老师主讲经济和楼市之间缠缠绵绵到天涯的联系。
话题是权微起的,他老人家的脑子跟别人长得不太一样,在这太平盛世不知怎么竟然想起了金融危机下的楼市。
当时孙少宁打了个悠长的嗝,开始了他的演讲:“这方面最典型的两个例子,一个是1990年日本房地产形势,还有一个是2007年美国次贷危机引起的弃房断供,再早的统计资料,就只有美国一个教授研究的芝加哥市房地产周期百年史,不过这个我就翻了翻,不清楚。”
“先说90年的日本楼市,专家说的哈,楼市崩盘的起点就是1985年的《广场协议》,之后日元开始升值,国外的热钱涌向东京,股市疯涨、楼市爆炸,4年以后,日本的房价翻了两倍。你们看现在我们帝都的房价,十几万一个平米,贵出翔了有没有?”
权微跟杨桢点了点头。
孙少宁潇洒地并起食中二指将两人一指,嫌弃地说:“一看就是贫穷限制了你们的想象力,在1989年的东京,最好的商业地段的地价是100万一平米,牛不牛逼?”
权微不是没见过钱的人,但听到这价格还是有点懵,100万一平的地,一天不赚个小目标都不好意思在上面做生意,可哪儿那么多亿给你挣啊,他试图化不可能为可能地说:“100万的单位是不是越南盾?”
杨桢有点茫然,自力更生地开始用手机查越南盾和人民币的关系。
权微却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凑过去对杨桢讲悄悄话:“越南盾也是外国的一种钱,咱们的1块钱,差不多等于他们的3000多。”
杨桢的心算能力一流,瞬间完成了100万越南盾和300块钱人命币的换算,然后觉得权微又在胡闹,他想听孙少宁继续讲,就瞟了老师一眼,声音很小地对权微提要求:“你别打岔。”
“滚!”孙少宁削了权微一眼,觉得他在侮辱经济,“是100万人民币。”
权微仇富地说:“那是该崩了。”
有房的都希望崩,无产阶级就更喜闻乐见了,孙少宁如丝般顺滑地转入了下一个例子:“然后是2007年美国的次贷危机,还是专家说的。”
权微没觉得老铁像讲师,只觉得他像个复读机。
复读机认真地讲述着别国的伤痛史:“2001年美国互联网泡沫破灭以后,隔年他们那个美联储的主席,叫什么来着,哎哟,我就是记不住外国名字,这不重要,这主席打肿脸充胖子,不肯承认经济衰退,就把贷款市场转向了房地产。”
“当时他们的贷款是这么弄的,如果一个人想买房子,那就准备好首付,去找房贷经纪人,经纪人再帮他们联系房贷公司,公司核实他们的身份、职业、收入和信用度。美国的信用调查比咱们简单,人口基数不一样嘛,你有没有逃过税、欠过债,一刷卡就能看出来,所以贷款按理来说,应该是很有保障的。”
“但钱这小妖精的诱惑谁扛得住啊,于是美国传奇的华尔街就把房贷公司的贷款给买了,包装成了一种证券,叫担保债务凭证(cdo),很多人看见房价涨了,就开始狂投cdo。这么火爆的证券不加码那多没市场,更多的房贷就成为必需品了。”
“然后房贷公司就开始降低信用标准,降低、再降低,没得降了,就作假的。另一边房价呢,蹭蹭蹭地涨,最后给你作假你也买不起了,楼市就开始跌。房价上涨了,通货肯定也膨胀,美联储没办法,只能加息,这一加就完蛋了。还不起贷款的人从少变多,最后大家像跟风买房那时候一样,开始跟风弃贷,金融机构破产了,楼市也就崩了。”
权微:“那个信用贷款,跟开发商降低首付比例、打折的套路有点像。”
“是有点,但国情还是不一样,”孙少宁接着科普,“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爆发的时候,我们也受波及了,但官方给出的数据很有意思,美国那边纷纷弃贷,但我们国内的弃贷率,只有5%。”
“撬着高杠杆的炒房客,不用说,肯定是金融风暴最先冲击到的阶层,一旦经济危机来了,第一个被套牢的就是他们,这5%的弃贷率,简单粗暴一点来理解,可以猜测是炒房客和少数真的还不起贷款的工薪阶层。”
“全国人民都在骂炒房客,说炒房误国,可他们只占5%,当然现在肯定不是这个数了,但比起基数来说,有钱人还是占少数,所以房价为什么一直涨,跟这95%的普通人也脱不了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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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艾国见杨桢好一会儿没说话,于是自问自答起来,这次他的声音里有点嘲讽:“房价平稳的时候,大家有钱也拽着不买,非要等到房价上涨,下饺子一样都跳进这口锅里来,谁拿刀架在他们脖子上、用喇叭怼在他们耳朵边上,逼他们这时候来买房吗?没有,他们自愿的。”
杨桢脑子里一瞬间冒出一个词来,人性——
第120章
周艾国也没打算让杨桢回答,他就是内心对吃不着葡萄却说葡萄酸的刚需有些讥诮和怜悯,想起来了就抒发一番,抒发完了继续忙他的正事。
杨桢不想当他的维护人,没关系,现阶段房源紧俏,有的是中介争这香饽饽,周艾国说:“哪天周驰路过你店里,我叫他把收据条带给你,就这样。”
杨桢礼仪周全地跟他道了别,然后从这天起,炒家周艾国就消失在了他的通话名单里。
下午权微跟买家面谈,作为维护人的杨桢必须随行,不过午饭凑不到一起了,因为权微一早就到菜市场去了。
权微在他爸妈的摊位上扫菜叶子,时不时抬头看他妈一眼。
权诗诗打电话叫他过来,权微起个大早来了之后她又不说有什么事,就是一边卖菜,一边拿一种欲言又止的眼神频频看他,像是在算计他。
权微的直肠子脾气受不了这个,在不知道第几次逮住她偷看之后直接揭穿了她:“妈,你是不是有话跟我说。”
权诗诗也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心事重重地否认说没有,权微猜也知道她这别扭的源头是什么,乖觉地没去触她的霉头。
可惜他就是不挑事,该来的冲突还是会来,过了会儿权诗诗忽然说:“下周五你就28了,那天你回来吃个饭吧。”
日子稀里糊涂地过,杨桢没提,权微也没想起这事,这一刻被太后提到台面上,他才猛然发现往年还能收点礼物的节日到今年直接变成了搞事的一天。
太后背对着他,权微看不见她的表情反倒更干脆,笑着试探道:“杨桢正好周五休息,有他的饭没有?”
权诗诗就不说话了,低着头在兜里数那几张心里本来就有数的票子。
如今吃得饱、节日多,生日带来喜悦有时还不如天猫双11,反正他跟杨桢天天都在一起,这天凑不到一块也不会少块肉,但就是这种逼人做选择的沉默让权微压抑,错觉相互的理解的日子似乎永远不会到来。
于是他也不说话,将扫帚往旁边一搭,单手拧起箩筐走了,去倒垃圾。
罗家仪兜着一捆大葱从仓库里出来,看见儿子不高兴的侧脸,跟谁都欠了他似的,罗家仪叹了口气,走到摊位上边放东西边说:“没事你又招他干什么?”
权诗诗侧过身来搭了把手,也许是出了口恶气心里美,凶狠的同时又很得意:“他活该!”
罗家仪觉得家里这两口人都挺幼稚,没理她,只是看了眼时间说:“他下午有正事,午饭早点吧。”
“他都不听话,我还管他吃不吃啊?”权诗诗嘴里说着风凉话,可心不对口,眼睛又忍不住偷偷地去瞟时间。
她最近比以前看得开了一些,也许是因为杨桢太会狡辩了。
杨桢善不善于狡辩先不考证,但他店里有个同事正在狡辩。杨桢回到门店的时候,门口已经不知道为什么乱成了一锅粥。
因为天冷,路人不多,因为包围圈也不够厚,杨桢老远就看见那天被自己听过墙角的小冯在大声地骂着谁:“你这人有神经病吧?再乱说我告你诽谤了啊!”
店长、组长和同事组成人墙拦着他,一边训斥他不该这么对客户,一边安抚双方,说外边冷,让进店里去说。
挨骂的是个男人,背对着杨桢,穿着件灰黑色冲锋衣,他的声音听起来也气愤,但说话慢吞吞的,不如小冯有气势:“不用你告我,我已经找好律师,准备告你跟你的同伙了。”
小冯脸色一变,目光里瞬间被不信、慌乱、强行镇定等情绪充满,他吼道:“你少在这里胡说八道!即使是买了房子之后看房价在涨心里不平衡,也不该这样毁我的名声,你赶紧给我走!”
这话一出,围观的人霎时议论纷纷,最近的市场行情让房东有点招人恨,不少人开始指点那个房东。
冲锋衣房东被气得脸通红,环顾四周地对着路人喊道:“大家不要听他扭曲事实,这中介是个骗子,他跟别的中介串通好,骗了我唯一的一套房……”
不管是谁骗谁,对于门店来说都是丑闻,店长不是白当的,一马当先地从刺激中回过神来,用吼的音量好商量道:“先生,先生啊!外边太冷了,人多嘴杂也不好说话,有事您跟我们进办公室里去说吧,好吗?”
房东并不傻,他需要路人的见证和帮忙站队,就在这里说的态度十分坚定。
但中介结伴劝人的威力强大,让人连根一样的房子都能卖掉,瓦解一个立场也不在话下。众人七嘴八舌、无缝衔接地将这房东劝了个头昏脑涨,众星捧月地将他推进了店里,随后店长和小冯的组长以及两对当事人就进了办公室。
然而因为愤怒,那扇由两层复合板做成的门板拦不住声音,被办公室不约而同保持着安静的同事们听了个八九不离十。杨桢也总算明白了那天小冯那句“根本不知道现在的行情”是什么意思。
同一时间,在跟现实并肩的网络上,#安隅白云分店黑中介#的视频也扩散开来,一石虽然没能激起千层浪,但值此敏感时期,关注本地楼市的博主们还是活跃地发表起了自己的意见,一半站中介黑,一半占房东活该,双方势力在评论楼里吵得可以说是不亦乐乎。
权微在父母家没事干,刷完了朋友圈又去刷微博,一不小心赶上这条冒出头来,就点开视频在人头里找了找,不过没找见杨桢。
11点刚过几分,太后就做完了午饭,权微一看时间还早,菜量4个人绝对吃不完,一颗红心就朝着因为不喜欢在外面吃、食谱单一到只剩瓦罐汤的杨桢直奔而去了,他跑到柜子底下摸了俩乐扣碗,提着筷子问太后:“妈,我带点儿走啊。”
权诗诗正在用水流冲油锅,回头看他的筷子尖离菜顶多只有2cm,不用想也知道他是给谁打包的,她明知故问地说:“有什么好带的,你想吃随时过来就行了。”
权微嬉皮笑脸:“妈你不能这样,你吃的、发给别人的那些阿胶、螃蟹、野山货、沁州黄小米啊什么的,都是杨桢给你买的。”
时刻在父母面前给媳妇儿刷好感是必备节目,然而除了螃蟹是自己买的,其他都是商贩子送的。
杨桢进了一个叫“南北杂货”的生意群,是被海内那个二道贩子大哥拉进去的。里头有50来号人,都是些走南闯北的商贩子,业务含括水果、鱼、海产、山货、果蔬、粮酒、棉花、茶叶等,大家在里面分享信息和需求。
他有时会帮这些人看看货,鉴于一次两次谈不上合作,就没收钱,说得准的那些贩子们觉得他有眼力,花钱想拉拢他去帮忙收货,高利贷解决之前杨桢不打算挪窝,逐个婉拒了,但对方有心跟他打好关系,出货了都会给他寄一批。
家里这些平时吃得不多,但出去买却贵得吓人的礼盒慢慢堆了起来,权微隔三差五地捎点过去,正好用来侵蚀太后的心防,纯天然、无污染、无毒无害,返璞归真到让人防不胜防。
权诗诗根本不识货,只是下意识觉得权微随便提溜过来的东西能有多贵呢,而且充话费、买家具都会送粮油,权微忽悠一下她也就信了,要早知道那是杨桢送的,她就不要了。但吃也吃了、送也送了,反正原封不动地还回去是没有了。
权诗诗吃人的嘴短,一时没有说话,权微趁她发愣,一鼓作气地四处扒了个将满不满,然后放下筷子扣上了玻璃盖,回到客厅去给杨桢发消息:中午给你送饭,12点15左右到。
杨桢接到信息的时候,店里的讨论已经飞满天了,没人干活,杨桢也大隐隐于八卦,摸鱼跟权微聊天:你不是到海内去了么,哪来的时间给我送饭?
权微:我的时间不都是你的吗。